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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别久不成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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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的一声,一扇雕花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张鬼鬼祟祟的小脸藏在后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瞄了瞄,确定没人之后,开了门倏忽钻了出去,手里抓着一个布袋。
待得穿越了一道又一道的门槛,终于出了大门的时候,小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哎呀!终于逃出来了!
本来师傅管她不严的。但是不知道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师傅死活不让她溜出去玩了——那多惨啊?她好不容易才见到之蕴师兄一面,哪能让他就这么又去了边境呢?
小妍吐了吐舌头。如果做一个好医生这么忙的话,她才不要好好学医术呢!反正,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师傅和哥哥罩着她……嘿嘿!
箬箬应该回来了吧?小妍寻思着。她避开人群出了城,这才对着空中打了声呼啸——两长三短的呼声,然而苍穹上依然碧空如洗,什么都没有。就是连片云朵也寻不到。
小妍不由有些泄气——箬箬该不会跑远了吧?没有箬箬,她怎么去边境啊?
然而不一会儿,有个影子远远地在天空的另一头冒了出来,像一片灰色的云,幽幽的向着小妍飘来。远远望去,它似乎移动极慢极慢。然而小妍知道,那已是瞬乎千里的速度了。
“哎呀,”小妍惊喜,眉飞色舞的自言自语,“我就知道箬箬不会丢下我的。”
那是她曾经在外面玩的时候无意间救下的一只大雕。小妍见它身子弱,索性取名为箬箬——大雕也通人性,后来偶尔也会回来看望她,载着她四处去玩。
很快,一只灰色的大雕离得近了。它显然是看到了小妍,欢喜得就直接掠了下去,带起的凌厉的风刮起了小妍的衣袍,猎猎飞扬。小妍急迅的一个偏头,躲开了大雕的如离弦之箭的来势,然而仍然觉得一股强烈的推力几乎把自己掀倒。
“箬箬,”小妍后退一步方才站稳,随即亲昵的摸着停在自己身旁的伙伴的脑袋,“别那么激动,别那么激动。喏,这是给你带的礼物啊。”
小妍打开布包,里面除了一个重重的钱袋之外,居然全是肉——是她买来给这个小伙伴吃的。
大雕伸着脑袋蹭了蹭她的脖颈以示感激,便弯下去吞咽着小妍手中的食物。小妍的衣服被蹭开了一块,那里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像是不起眼的红衣裙里藏了一块上好的玉。
小妍仍然在抚摸着大雕的脑袋,手指西方笑道,“箬箬,我们去那边好不好?我带你去看我的之蕴师兄!”语气中满是骄傲和欢欣——那个名字像是火一样,瞬间点亮了少女漆黑的眼眸,熠熠生辉。
默汐国位于大陆北面,与旭国和弥雅国均有交界。在这片苍翠遍野的地方,最受人瞩目,也最让默汐国之人骄傲的,是那高耸入云的凝碧塔。凝碧塔以琉璃装饰,通体碧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史书记载,它建于一千年前,耗了整整四百年,尽数代人之力,倾崇陇山之矿尚且修成。那是默汐国的圣地。塔的底层收藏着被选入的珍贵书籍,越往上层,书籍愈是难得。有些甚至是绝版藏本。在第二十层之上的古籍,唯有当选的女巫才能涉猎。而凝碧塔的最高层,则是女巫占卜观星之所。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默汐国,据说透过云雾,可以看见幽幽的淡蓝色冷湖如同七层纱衣般曼妙生姿——那是仙子的舞蹈。
然而女巫不能结婚生子。她们在当选之后,需终生居于凝碧塔,为默汐国祈福。
在凝碧塔的西面是一座南翎书院。几乎全国的人家,都以孩子进入南翎书院为傲。默汐国一贯平等公正,莫说王公贵族,即便是皇子,若是没有天赋或者真才实学,亦是不得入内求学——而这个批准权,全在女巫手中。南翎书院的孩子们习文学武,且可入凝碧塔阅读部分书籍。
在南岭学院之东凝碧塔之南的不远处则是皇宫。那座散着如珍珠般光泽的宫殿设计轻盈,让人联想起海面上飘飞的白纱——在默汐国的野史中记载,默汐国国民本就是鲛人的后代。
南方雄伟巍峨的崇陇山山顶雪化成水,顺流而下形成河流,绕着凝碧塔和皇宫自南向北十几里后忽然转西,然后渐渐汇入落海。雪水晶莹清亮,皇城中大多数人的取水都得依靠这条崇陇河。河流虽然不够大,不能充当运河,却是细流涓美。每到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人们都喜欢来这儿庆祝——这甚至成了整个默汐国的习俗。
因了师傅的吩咐,青叙很快收拾了些简单的行装,出发去了默汐国。有些药材,竟然只有那儿的冷湖附近才有。
虽然默汐国已经被旭国重兵把守,但是因了他有特殊通行证,依然出入无限制,甚至还有官车接送——没有人愿意得罪最富盛名的鬼铭神医,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自己的性命是不是掌握在他的手里。于是即便旭国已经与弥雅国交战,旭国的许多官员依然讨好着这个神秘而不可测的老人。
况且,鬼铭与战事一贯保持距离。这样的不问世事,倒成了一张极好的通行证,使得鬼铭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受到敌视。
又要回到那个地方了么?坐在官马车上,青叙心里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面色一片悲戚……一直刻意遗忘的记忆,似乎从来都只是沉睡了而已。一旦到了时候,它们便通通苏醒过来,野兽一般向他逼近。而他,逃脱了战乱的故国,逃脱了死亡的命运,却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记忆的凌虐吧?
官车稳稳当当的朝着凝碧塔所在的帝国中心前行。
呵!那个喜怒不定的秀美青年无奈的冷笑了一声,其实死亡是不是更好呢?如果死去,至少,他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在一起战斗,在一起守护着他们的古籍,他们的信仰,一起抵抗敌人的肆意侵略——而他,却活下来了,成了那个人尽诛之的叛徒!
青叙甩了甩脑袋,想把这些思绪甩开——然而毫无用处。
那双饱含失望的眼睛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如跗骨之蛆,不肯离去——它们先是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然后浸润着深深的入骨的绝望,最后,那双曾经温柔的注视他的目光变成了彻底的愤怒和仇恨。
“青叙!你、你……竟然是你的背叛?!默汐国的人民,只可杀而不可辱!你怎么可以毁掉它们?你对得起凝碧塔吗?你对得起我们的两千年文明吗?!”女子曾经黄莺儿般婉转的声音被撕裂开来。
他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般,不看不听,只是机械的将弥漫着刺激气味的液体倒在凝碧塔周遭,那是遇火即燃的油料。很快,火烈烈燃起,吞没着所有文明的记载。耳旁,是旭国将士们放肆的大笑声,几乎要撕破他的耳膜。
“青叙!你会不得善终的!你一定会的!!”在被带去处死的时候,那个曾经温婉的女子疯狂的诅咒着他。然而,一直到她曾经美若鲜花的头颅滚落在石子路上,她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们无数次牵着手含笑对视走过的土地时,他竟然只是眼神空洞的看了一眼,如同木偶般,没有掉一滴眼泪……
不!不是的!
曾经恋人的乌发淹没在腥血之中,污浊不堪……
青叙猛烈的揉了揉太阳穴。想要把思绪从恋人死亡的那个片刻拉回来。然而官车不知怎的强烈的震动了一下,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青叙几乎狠狠的撞到了一侧——但他凭借练武之人的敏锐和迅捷快速的稳定了身形。正在猜测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官车已经停了下来,只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杀了他!”似乎有人在叫嚣,“坐这样的官车,肯定是旭国的狗贼!兄弟们,上!”愤恨之声夹杂在刀剑声中,依然清晰可辨。
掀开帘子,青叙惊讶的发现自己所乘马车竟然被一群人围了起来——约有六七个而已,却个个都武装起来,饶是如此,他们的气质依然淡淡透着如女子般的温和柔美。只有愤怒的双眼和翻飞的刀剑光影昭示着他们的杀气。默汐国的人?青叙忽然愣住了。
阿汀、阿汀……青叙忽然有大笑的冲动,我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居然是自己故国的人,要杀自己为快?!
他不能想象自己掀帘而出,那些刺客们会有什么反应——在那场惨烈的凝碧塔一战中,上百人被困,却没有一个人投降!
默汐国的子民,可杀而不可辱。这本是他们生存的信仰。
而他却坐在帝国的官车之中?!
虽然车中也是默汐国之人,旭国的士兵亦是毫不敷衍的迎战而上——旭国军法等级均严明,没有上级命令,他们就必得按照规定行事。
“等等!”青叙愈加烦躁不安,他放下帘子隐在帘后厉声发话,“我们走吧。”
——虽然青叙并不是旭国的人,然旭国军法严明。他才一发话,旭国兵士立刻停止,并退向一旁——然而对方却没马上收手,一名士兵的臂膀顿时出现一道血痕。他却只是抬了抬腕,以抵挡住可能会面临的进攻,并不反击。
起事者却不肯罢休,其中一人似是较有权威,只听他朗朗道,“旭国烧我书院,毁我凝碧之塔,杀我之民何止千万?颀旬这狗贼,是要除尽我们的文明,灭了我们的魂!我们怎可退缩?随我去,杀了这车内的人!”旁边数人横剑应和。
语音方落,即便有棕灰色厚重的帘子遮住,青叙依然感觉到一道强烈的剑光闪过,隐隐有剑气逼至身边。
来者武功不弱?青叙心下一惊,亦是极快的运剑出鞘。来不及细细考究来人之声为何有熟稔之感。
那个为首的棕色长衣的男子蓦地拔地而起,倏忽掠向他们,直刺车中。速度快如鬼魅,人们只看见衣袂一闪,人已经不见。
旭国兵士大惊,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是呆呆的愣在了原处——默汐国喜文崇艺,除了军队之兵士,甚少有能武之人。倒是在国破之前,南翎书院尚且有些学武之人。可是听说那早已在旭国入侵之时,已被灭得差不多了。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余孽?
旭国兵士没来得及拦截。棕衣男子便借着空挡一掠而至,仅在片刻之间,便向着青叙击出数剑——然而他很快惊愕的发现,即便是精湛的剑艺,自己的攻击却没有丝毫得手的可能——更可怕的是,不仅仅是他的每一个攻击都被恰到好处的拦截下来,而是他的每一个套路似乎都被对方猜度到一般,甚至在他的剑尚未抵达之时,对方的剑便已在恰当的地方稳如岳山的停住,等着把他的剑格挡住。
——幸亏对方也只是拦截。若他想伤他,想来也是简单得很罢?
“你究竟是谁?”片刻之间已拆解数招,棕衣男子一个转折落地后失声大骇,“你怎么会懂得南翎书院秘传的桃花溪?”
相传崇陇河河边桃树繁盛,那套名为“桃花溪”的剑法,可在片刻之间将一树的桃花尽数折下,而不伤及一点点的树枝等部位。剑法柔弱如女子,却巧妙柔韧。因为这种剑法使得溪河中尽是香艳的桃花漂流,因此又名“桃花溪”。
在瞬忽之间将一树的桃花折下,必得运腕自如,速度迅疾,且身形运转极快,方才可达到。
那是不能外传的秘法,可是车内的那个人,究竟是如何懂得这套剑法的?而且,剑艺尚在他之上?
棕衣男子忽而想起,默汐国百姓传闻,在凝碧塔一战中,有一个蓝底白衣的身影降服于敌国,而且亲手烧了凝碧之塔——蓝底白衣,那是南翎书院特有的衣装,一度是百姓的崇仰和骄傲!
男子更紧的握住了手中的剑——如果那个叛徒便是眼前的这个神秘人,那么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他斩于剑下!
溟朝?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缭绕着,车内的青叙终于想了起来——方才堪堪的一眼竟然没有认出他来,这些年来,那个曾经青涩的少年,竟是成熟磊落了不少。
他的眼前,忽然冒出一张崇拜而热烈的看着他的脸孔。那时候他作为师傅的得意弟子就要从南翎书院离开了,而那个青涩的少年却才刚刚进入南翎书院。他们并不相熟,可是溟朝却对他的大名一直敬仰,且立志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这算是物是人非么?
“在下是神医鬼铭的弟子,来默汐国采些草药。还望放行。”原本如秋水的眸子愈发悲凉,淡淡的结了一层霜。若是那个少年如今见着了自己,若是他得知当年颀旬如此轻易地把南翎书院之人扫尽的真正原因,又会怎样?
“既是神医的关门弟子,我们亦不为难。”棕衣男子语气渐缓,然而在涉及后一个问题时,又忽而转为严厉,“但是请问,为何你会知晓南翎书院的剑法套路?”溟朝悄悄转了一下剑柄,以便出手——南翎书院之人,深受可杀而不可辱之教义,怎可做出泄露自己本门武功之事?便是教予挚友,亦是不可。
沉默了一会儿,青叙缓缓道,“在下是弃徒。”声音悲怆如寒霜。
“你是?”溟朝疑道。他不曾听说南翎书院曾有将人逐出之事。
却见得车中的帘子一角被掀开,一张熟悉的清俊秀雅的面容呈现在自己面前。只是脸颊比以前更加消瘦,轮廓有些硬朗。目光中多了种悲戚如水。眸子一如从前般睿智,嘴唇依旧薄薄的抿着,不喜言说。
是他?!
溟朝倒吸了一口气,一个不稳,踉跄了几步,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青衣男子,“青叙师兄!?”
“你为何会?”溟朝脑中一片混乱,不能接受这般的重逢。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惊诧道,“难道那个助纣为虐的叛徒,竟然是?!”如若不是他,那般严密的屠杀,他怎会逃得出去?如若不是他,谁又会知道所有书院子弟的藏身之所?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率领着一些死士进行着刺杀。每每深夜便不由想起曾经的偶像。倘若那个惊才艳艳的师兄尚在人间,该有多好!倘若师兄带领众位手刃侵略者,该有多好!即便无法荡尽默汐国这些入侵的匪徒,亦可以热血烈烈,令他们胆寒了罢?
有多少次,那个自己曾经崇拜的青年成了他不可磨灭的信仰和支持。有多少次,他想查清当日放火烧凝碧塔的人,并且亲自手砍下他的头颅。而如今,竟然是他站在他的面前?!
他忽然情愿青叙师兄死去,起码成全了自己的怀念和师兄的光环!
青叙只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悲戚。他曾经握剑极稳的手也不由起了颤抖,心里空寂荒芜。
如若溟朝非要杀他,难道他要对那个记忆中的模糊少年出手么?
“原来竟然是你!”溟朝似是回过神来,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狂笑中却不辨悲喜,道,“好、好!小汀师姐若知道,真不知道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知道。”青叙答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感情,死气沉沉。
溟朝一愣,忽而更加放肆的大笑起来,眼里不知是笑出还是哭出的泪水,“你好狠的心!违背了待我们恩重如山的师傅,违背了整个南翎书院,违背了在烈火中仙逝的墨堇女巫,连小汀师姐你也不怕伤害她!”
青叙不语,却紧紧地抓住了衣襟,心下颤抖。
“我却……我却不能杀你?!”溟朝仰头苦笑,泪水梗在眼眶里面,打着转儿,却不落下。
那是叛徒,烧毁了凝碧塔中默汐国两千年来不可复制的珍贵古籍。那是他的精神敬仰,使得他宁可舍了随同皇室去往岛国的选择,而是过着刺杀不可见人的黑暗生活的支撑!他一直在等着复国,等着复国悼念那个一直到大火蔓延而上依然没有离开凝碧塔的墨堇女巫,悼念那个惊才艳艳的青叙师兄,悼念那个温婉同样才华横溢的小汀师姐,悼念在那场屠杀中丧生的同僚……
“我就放过你一次,”溟朝忽而咬着牙齿恨恨道,手腕一转,剑立时入鞘,“他日再见,不管你是不是神医的弟子,我必不会手软!”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兄!”
“青叙,你是整个南翎书院的耻辱!”随着尾音飘至,溟朝已经远远地离了去。他手下的一干人也走了个干干净净。
青叙放下帘子,握紧剑柄的手再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显然是用了全力。因为太过用力,指上也破开了伤口。在帘子后面,青叙垂下头,眼底满是痛苦之色。
溟朝,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不仅仅是烧了凝碧塔,毁了古籍,你会怎样?
阿汀,他日地下相见,若你知道这当中所有的来龙去脉,你是不是,仍然不肯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