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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雪泠之忆 ...

  •   火,昂扬着吞噬着一切,举目一望,在这个曾经繁华的凛城中蔓延得无边无际,像是来自于地狱,要燃尽世间一切。火光在哭喊而逃的人们脸上明灭不定,照亮了本已月上中天的夜晚。
      唯有远处一座青碧色的高塔在烈火中仍然冷冽如冰,在支离破碎的残垣中孤立着,像是永不倒塌的信仰。
      “泠泠,快走!”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少妇急忙唤醒熟睡之中的孩子,拿了桌上早已备好的包裹,就要报了孩子离去。她的丈夫早已在参军之中死去了,这个她深爱的人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她也要保住。
      不到四岁的小女孩揉揉眼睛,还未出声,便已被少妇揽入怀中,出了门去——很久之后,只残留有些许记忆的她才明白,这是她永远也回不去的家园。
      远处,大火烈烈,就要烧过来了。街上乱作一团,身着黑衣的士兵或闯入屋中掠夺财物,或对众人暴打,或毫不顾忌的撕扯着年轻女子的衣裳。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只能哭叫着挣扎,却只能在铁骑之下饱受蹂躏。
      ——人性在这一刻,不带任何伪装的暴露出来。赤裸裸的肮脏。
      少妇暗暗心惊,然而她并不是只懂得哭泣求饶的女子——那一切太过于奢侈,怀中的孩子,由不得她懦弱半分。她抱紧了孩子,低着头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只求在不惊动敌军的情况下离开。
      “这里还有一个!”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用力一扯,她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然而抱着孩子的右手,力度丝毫不减。“上次你不是怪我抢了你一个女人吗?这个娘们也不错,孩子也才这么小,你先。”一个身着黑银劲装的男人双目如鹰隼,准确的把她从逃亡的人群中拎了出来,又她推了出去。对方亦是身着黑银劲装,只不过纹饰不同。
      ——少将级别的?!
      “哼!”另一个男人不屑,想来是上次被抢夺的女人太过于艳丽。“那个孩子倒还不错,细皮嫩肉的,拿了上供那一位爱吃人肉的,似乎更好吧?”
      爱吃人肉的?少妇脑子里面一乱,一时间无法思考,泠泠,泠泠!!她抬起头惊恐的看了他们一眼,拔腿就跑。然而对方只轻轻一抓,她就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女儿落在她身上,半点也没伤到。不到四岁的孩子似是听不懂这些话语,自出得门来,便一直没有表情。没有害怕,也没有厌恶,只是睁着一双分明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浅褐色的眼睛,如琥珀一样好看。
      “既然这样,”第一个男人邪邪一笑,“大的归我,小的归你。”
      “不要!”少妇哑着嗓子,头一次带着哀求的眼神向敌人开了口——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丈夫死于他们之手,她是宁可死也不会有半点示弱和恳求,“我怎样都没关系,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
      第二个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轻蔑一笑,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就要去扯她的衣裳。然而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原本烧杀抢掠得兴奋不已的士兵忽然向着一个方向跑去,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翎书院!”零散的话语传了过来,两个少将俱是一怔,然后齐齐向着吵闹之所奔去。在这个国家里面,南翎书院里面的人武功最是高强,在他们之下,还有归大将军统领的冥灵军团——据说名字来源于士兵们的飘忽不定和速度,以及行兵之诡。在铁腕之下得以喘息的人们,狼狈的向着相反方向逃了去。
      第一个男人悻悻的看了一眼抱着孩子逃离的少妇,和那一群携了家眷财物逃亡的人们,忽的冷酷的下达命令:“放箭,全部格杀!”
      ——如果不能把这些人变成下一场战争的肉墙,那么,也绝对不能让他们为冥灵军团提供任何的人口和资源!
      军令一出,原本因为被搅了兴致断了财路而心下不快的士兵们,迅速拿出不离身的弓箭,毫不留情的射杀逃亡的人群,仿佛那些逃命的人们,并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而是某种肮脏的没有生存权利的生物。
      已经来不及喜悦或者恐惧的少妇,用自己的身躯尽量挡住孩子,机械的奔逃着。前方不时有人中箭倒下,她麻木的避开一具又一具的躯体,在火焰中倒塌的一块又一块木头残垣,在烈烈灼人的火光中奔逃。箭很密,她身上很快就扎上了几支箭,然而她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任由血浸湿了衣裳,染在了孩子的脸上。

      那一边,一对年轻男女正挥剑厮杀——他们均穿着黑色的夜行装,在血流遍地的战场上,在火光变幻的烈火中,黑红交替,竟然有种暴力的惊艳之美。
      “青叙!”那个女子有着一张瓜子脸,略显清冷,不过也才十六岁左右,她焦急大喊,“他们在放箭!”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本来在这个时刻,他们是不应该再抛头露面的,可是,她看不过这样子的非人的屠杀,硬是拉了他,要杀尽侵略他们家园的人。
      此时,两位少将均已赶到,更加稳重一些的男子沉声,显是彼此之间有着默契,言语简短,“阿汀,我在这里,你去!”
      话音刚落,女子一个兔起鹊落,轻巧的绕过了拦截的两个少将,手中的剑就向着放箭的士兵袭去!

      “噗——”纵然已经把孩子严密的拦在了胸前,可是还是有一支箭斜斜掠过孩子的左脸颊,射入了孩子的右肩之下,血飞溅而出。小小的孩子感觉到面上温热的液体,却不哭不闹。她的母亲身上好几处都插着箭矢,身上原本浅黄色的衣裙,也已成了红色。她看了一眼前方漫长的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向着火势较弱的残垣边跑去。然而刚刚到了那里,她便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孩子被她压在底下。“啪”的一声,一块边缘烧成了黑色的木块落了下来,打在了少妇背上,上面的三根箭矢立刻折断,然而她身下的孩子毫发未伤。

      几颗信号弹从少将的手中腾起,如烟火般在空中绽放开来。只要南翎书院和凝碧塔都毁去了,就相当于打断了默汐国的脊梁。这是旭国的国君曾经说过的话语。所以,他向来不吝啬收买或者屠杀南翎书院之人。
      “阿汀,快走!”青叙知道,对付这两个少将并不困难,然而一会儿附近的千军万马赶到,他和阿汀两人就是再好的武功,也不能保全性命而退——更何况阿汀伤势尚且未好?
      然而女子双目圆睁,愤怒得听不进任何话语。地上倒着数不清的尸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头上仍是双髻的小女孩,许是跑不快,就被这么射杀了。有衣衫不整的女子,似乎是被凌虐之后为了最后的尊严,披了衣裳却逃得慢了。还有两只手仍然牵在一起的尸体,似乎是最后时刻依然不肯独自逃亡,要带了对方一起走。
      能够逃的,已经逃得远了。可是大多数都被射死了在这里。满目尽是苍凉。
      阿汀运腕极快,一袭黑色夜行服在红红的血流和大火中说不出的寂寥悲愤。
      杀!杀!杀!她要杀尽这些恃强凌弱的敌军,她要杀尽这些侵略她原本安宁平静的家园的人,她要杀尽,这些丧心病狂的人!——如果,他们还称得上人。
      “阿汀!”青叙招招狠厉,想速度解决身边的人带了阿汀走,剑招却与一个少将缠在了一起。
      杀得头热的女子,突然敏锐的注意到一边的尸体下面,一只手臂在挣扎着。她再不迟疑,掠身向前,将面上的尸体拨开,竟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女孩!虽然面上血污不堪,眼神却清醒,不是她的血!她没受重伤!
      阿汀低语,“别怕,跟我走!”左手一揽孩子,右手持剑杀出。
      “阿汀,走!”青叙在杀了一个少将之后,再也不敢耽搁下去,魑魅般掠至女子身边,声音沉郁,“为大局着想,走!”
      女子恨恨一咬唇,抱着孩子,向着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他们一路施展开桃花溪的功夫狂奔,不但是为了扔下身后的敌人,更是为了不暴露同伴的踪迹。刚刚在凛城边的一个人家处落脚,青叙忽然想起了什么,着急的将阿汀推入房子,道:“你在这里等我,我有些事情,一会儿回来。”
      阿汀惊异的看着他,想起怀中还有一个孩子,按下了要跟去的念头,点头,“好。”
      然而刚要转身,忽然心下不安,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详,她又回头,“小心点,早点回来。”
      青叙点头,身子并无停缓,只在地上轻轻一点便急急的向着来路飞奔回去。
      ——她,她绝对不能有事!
      青叙的眼前,闪过了一张清冷得像是深秋弯月的瓜子脸,竟有几分类似阿汀。

      “这是救出来的孩子么?”破旧的屋内,一个十一岁的男孩靠了过来,爽朗的眉目间隐隐有着怜惜。旁边,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妻正在做饭——这是他们的家,而他们,冒着杀头的风险收留了这些南翎书院的人。溟朝递过了一颗糖,期待这个孩子忘记她所经历的一切,暂时绽放一个笑颜,微笑道。“我叫溟朝。”
      一直没有出声的小女孩看也没看伸过来的糖,只是看着溟朝,忽然张开了口,声音脆生生的,“我娘亲流了很多血,她死了。”
      溟朝和阿汀愣住了,在这样的战火纷纷的年代,他们见过太多失去亲朋好友的人,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愤怒得当场与敌军起了冲突而死,有的坚毅的选择了暂时的退却。这么小的孩子,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溟朝伸出的握着糖的手,僵在了半空。
      小女孩中箭的肩膀仍然在淌血,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眉毛都没有皱,面无表情的继续用稚嫩的声音重复道,“我娘亲流了很多血,她死了。”
      ——没有愤怒,没有悲痛,没有敌意,好像这与她并无丝毫关系。只是这平静之下,却有着数不清的洪流暗涌着,在她的余生之中,都让她无法安宁。甚至,错过了她一生中唯一的真爱。
      阿汀忽然落泪,将孩子紧紧的拥入怀中,她甚至已经不知道现在是该安慰这个孩子,还是教她复仇。“溟朝,去拿药来。”

      青叙不敢有丝毫的停缓,向着火光之中唯一的青碧色急速奔去,两旁的一切飞速向后退去。如果说方才他带着阿汀尚且是跑的话,现在他的速度,已经接近于飞了。风猎猎撕扯着他的脸颊,唇色不知是因了桃花溪还是惧惮,已经退至了无色。
      ——那座青碧色的凝碧塔,已经在凛城的土地上傲立了五百年。如果他没有猜错,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猜错,那个高傲的女子,是不会自行逃离的,虽然,像她那样的人,可以很轻易的离开。
      刚刚赶到塔底,却看到火已经燃起,熊熊火焰舔舐着塔身。一旁的南翎书院,早已经烧成了黑色的残垣,而凝碧塔,却在火光中愈显碧绿。
      “继续烧!就算塔烧不坏,给我把里面的一切烧毁!”一个头儿摸样的人吆喝着指挥。
      “是!”士兵们将一桶桶的油脂泼上塔身,泼入塔内。
      青叙心下一痛,然而顾不上,也无法去阻止。他借着一旁的高楼,从塔的三层凌空跃入,然后向着塔顶狂奔。
      ——她,应该是在那里吧?
      凝碧塔建于五百年前,苍予帝倾尽积累了五十年的国家财富方才建成。塔成之后,各国珍贵书籍藏于其中,包括默汐国兵器建筑人文地图等各项资料,更有近两千年的史料——那是他们不可以忘记,也不可以抛弃的过往和支持。
      南岭书院之人,只可阅读七层以下的书籍。七层之上,唯有女祭司才可上去,连一国之帝都不被允许。据秘传,塔上不仅仅是书籍,有的,更是当国破家亡之时的解救之法。
      青叙不敢停下来,他一路沿着不知是什么材料造成的楼梯蜿蜒而上——楼梯扶手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荷花,一直顺着蔓延而上,像是幽泉中生出的碧荷,没有任何浮华,带着远离尘嚣的安宁的寂静。
      “师傅。”远远的,他看见一袭白衣在塔的顶层上寂寂而立,天风汹涌而入,将她绣了荷叶的裙裾和长及脚裸的墨发吹得猎猎飞扬。一个女子安静得像是一个剪影,窗外,是被火光映照成红色的黑夜。
      如此奇怪,脚下是纷飞的战火和炙人的热度,然而看到她,却像是看到了最幽深的泉水,青叙忽然不敢上前打扰,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来这里的本意,只是从喉咙中挤出了低低的两个字。
      “我就猜到,你会来。”女子缓缓转身,她的面容,不过只有二十五岁左右,一丝皱纹都没有,然而身上却透着一种与她的年纪所不相符的孤寂和洞彻。在她的额头上,一支金色的荷花栩栩如生,仿佛正要绽放开来,甚至可以听见花瓣舒展的声音。“那里,是为你准备的。离开吧。”
      女祭司墨堇伸手一指,青叙看见一条长长的丝布相连,其中一端系在了塔的窗棂上。“来不及找更好的了,只能把所有的帘子都拆了。”
      女祭司没去看身子一僵的少年,淡淡道,“配合你的武功,也足以安全下去了。”
      青叙站在原地,没有动。
      风继续涌入塔中,忽然掀翻了一旁的笔架,顿时,毛笔散落,打在砚台和纸张上。一旁的青铜容器状如酒杯,上面雕刻着古老的铭文,不知道属于哪个文明——书桌之上除了文房四宝,摆了这么一个容器,很是奇怪。青叙被毛笔惊动,望了过去,这才注意到纸张上面似乎零散的写着几个字。
      “师傅,您和我们一起走吧,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思绪渐渐醒转,青叙急道,如同一个孩子般。“这些毁坏了的一切,都是可以重新寻回的!您的性命总比它们重要啊!”
      “去吧,叙儿。”虽然只大眼前这个少年不过七八岁,女子却以长辈的身份开了口,“若你真的有心,就替我把这个箱子带下去吧。好好保管,交予皇上。”
      “只是这墨玉,”女子拉出了脖子上的一根丝线,将一块玉从胸前拽了出来,那根丝线很是特别,非金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也没有接口,“我取不下来,只好待这火过之后,你再来一趟了。”

      窗外,火光照得苍穹一片赤红。不知为何,青叙想起了第一次进凝碧塔的场景。那个冬天很冷,他尚且十岁,被牵到了她的面前,也是他日后的师傅。
      当他站在门口,看到冬季细碎的阳光斜斜的透过纱窗,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沉香木桌上起舞,带着暖入人心的斑斓之时,当他看到那个黑发长至拖地,衬着白衣的年轻女子对着手中纸张微笑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一瞬间的安宁和惊艳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言语——虽然,他还这么小。
      “叙儿,你要明白,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这些书,也许你自觉无用,可是它们在你身上的积累,总有一天让你感激万分。”
      ——似乎,也是因了那个女子的一句话,才这般如饥似渴的啃噬着那些泛黄了的早已不知年代的纸张。

      “师傅,您……”少年不知所措的看着女祭司,他知道,她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她的生命,是与凝碧塔,与这塔内的一切一体的。相比起逃离,她的骄傲和对这一切的热爱,足以令她与它们同生共死。而他的沉默,似乎更多的是因为一直以来一旦站在她的面前,他总会孩子般的怯懦下去。
      在那一刻,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他们曾经都看过的一本书,以及她的评论,“真正的尊重,是即使爱的人选择了死亡,情愿自己疼痛难耐,也要尊重别人这样子的选择。虽然,那样子的选择,可能,真的有些不妥。呵呵,叙儿,我是这么理解的。你呢?”
      那些话语早已消散在空气中,然而很多时候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我会把这个箱子亲自交给皇上的,您、你请放心。”青叙鼓起勇气,在称呼上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变,他向着丝布走去,路过搁了笔墨的书桌时,那张写了字的纸张却不知为何忽然被风刮得飞了起来。他一手拎了箱子,一手执了丝布的末端,一跃便上了窗口。
      回眸看去,白衣的女子也正看着他,眼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却又似乎蕴藏了整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她一贯,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墨堇,琴瑟友之。”青叙忽然鼓起勇气,从口中吐出这么一句话,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呼她的名字,然后,他从百尺高塔上,一跃而下。
      他一路施展开来桃花溪的武功,点着凝碧塔以减缓速度。有咸咸的液体迤逦从百尺高空中落下。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离去之时,塔顶之上的女祭司忽然割断了左手的手腕,血液如注很快倾满了青铜容器。那个从来都一袭白衣的女子,眸子却头一次如同永不醒来的黑夜,唇中溢出古老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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