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间砂》安素顏

5、之蕴出行

　　小妍才迈进府，便看见一匹熟悉的系于柳树下。她欢喜的呼了一声，便冲入了大厅。
　　“之蕴师兄！之蕴师兄！”人未到，欢欣的话语已传至。“你回来了？！”然而入得大厅，却见得有许多人在——师傅，之蕴师兄，青叙师兄，还有一个便装的男子，小妍只记得他经常来找师傅为自己的妻子讨药方子。他们似是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连一贯略带懒散的青叙师兄亦是正襟危坐。
　　显然是听到了她的呼声，所有人都齐刷刷的回过头望着她——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含笑而视，似是在说，小丫头，我回来了。
　　师傅向她点头示意，她乖乖在旁边坐了下来，不发一言。只是视线又停留在了那个思念已久的人身上，眸中神采飞扬。
　　“关于令夫人的病，夏公子尽管放心好了。老夫会按时将药方子送去贵府的。”双鬓微白的老人劝道，“边境生活不便，环境恶劣，许多草药都难以寻找。令夫人还是留在帝都凛城较好。”
　　“凛城离跃城尚有一段距离。若是突发了什么事情，在下亦是放心不下。”夏自棂轻蹙眉头，心下很是不安。小愔留在帝都自然更好。可是，焉知这不是皇上的计策？留住小愔，以便控制住他。为了小愔，他自然是不会和皇室翻脸。但是，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呢？万一？
　　老人抚须，“其实令夫人的病情，该吃什么样的药，该做些什么，已是定数。药方子的修改，可以使得病人病情更好的缓解，却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当然，若是夏公子不放心，可以将令夫人接来敝府，以便更好的照料——只是，少不得要瞒住外界。”
　　——处江湖之远的鬼铭老人一向远离诸国政事，不知道为什么。夏自棂来的这一趟，亦是便服潜至。
　　“内人不喜居于他人府中……”夏自棂无奈，终于决定下来，“也只好麻烦神医多多费心了。”
　　只要她平安……就好。
　　停了片刻，小妍惊讶的发现，那个贵公子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却又听得他言语不明问道，“最多一年，是吗？我必须在这段时间中拿到解药？”
　　叹了一口气，老人道，“是的。还请公子莫要烦忧。令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会按时给公子去信说明令夫人病情的。”然而奇怪的是，一贯自矜的神医，语气中除了淡淡的惋惜之外，还有隐隐的歉疚。
　　“她怎的还没来？”老人似是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以免来者伤心，便转移了话题。
　　夏自棂回道，“她前几日才做完些事情，想来是耽搁了来跃城的时间了。”
　　青叙和顾之蕴两个人坐在旁边，皆是不发一言——大约是鬼铭神医平日里教导极严。唯有小妍忍不住出口问，“师傅，谁啊？”
　　鬼铭神医一共也只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顾之蕴俊秀清朗，弱冠已三年，是神医自小便收来的弟子，医术亦是最为精湛。二弟子青叙，一年前才收了的，因为默汐国战乱机缘巧合于是拜倒在神医门下。平日里阴晴不定，少语寡言。小妍因此也不怎么黏糊这个师兄。最小的弟子薛婉妍，在他手下学医虽然已经五年，却因为经常溜出去玩，还一玩就是数月不归，几乎就是不懂医术。可鬼铭神医平日里很疼这个最小的女孩儿，不但给她许多的零花钱，对她的懒散学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一直往两位师兄身上招呼的鞭条，也从没落在这丫头身上。最大的限制不外乎是，不许去战场玩，莫要出了什么事。两位师兄既嫉妒又愤恨——之蕴甚至私底下对小妍说，你莫不是他的私生女罢？
　　“你该叫她舒姐姐。”鬼铭神医回首温言道。
　　话音才落，便有一个女子被领了进来。她的长发只是简单的束起，在身后散落下去，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一袭灰色衣裙像是穿了许久，磨得都旧了——与其说那是一件衣裙，不如说那是一身夜行服。与其他女子的着装不同，那件衣裙亦是单调得没有一丝修饰和张扬。脸色微微苍白，眸中似有深深的倦怠。然而即便如此，依然可以看出女子的五官很是端庄。
　　漫不经心的初初一望，顾之蕴便觉那女子似有种说不出的憔悴和颓唐。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女子抱拳行礼，干脆利落，衣袂掀起一阵风，“他功夫不弱，花了点时间才把解决掉。”语气中有赶路的疲惫。
　　青叙微微一惊，这是一个刺客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刺客，才能劳动夏自棂亲自来请求师傅为她疗伤？
　　“之蕴，”也许是存了考验徒弟的心，鬼铭神医转头道，“就由你来为这位姑娘瞧瞧罢。”
　　“是。”俊朗的白衣男子恭谨低眉，向一旁示意，“还请舒姑娘随在下去偏堂。”
　　舒姓女子点点头，径直走了去——在她经过顾之蕴的时候，顾之蕴分明听到她胸口呼吸不匀，似有杂音，眼角不由一跳，是日积月累的病症了么？

　　顾之蕴一踏入偏堂，却是直接往另一个房间走去，不一会儿出了来，端了一盆清水，还顺手拿了块白巾。
　　“还请姑娘先把脸上的胭脂洗掉罢。”顾之蕴向她走来，微笑道。
　　一直低着头的女子倏忽抬眸，惊愕，“为什么？”
　　“因为胭脂掩饰住了你真实的脸色，我看不确切。”顾之蕴把水盆放下，又想起了师傅曾教于他的那一套理论，“许多女子喜欢用胭脂遮住自己真实的面容。似乎这样做便可以恢复到原本美丽的一面，但是她们并不关心这样做是不是自欺欺人。”
　　顾之蕴一袭白衣，双眼洞然，仿佛于云端上看穿了一切，语气淡淡，叹息般的，“一个人，若是容貌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其实多半是体内出现了问题——睡得少了便会有眼圈，吃得不好变回脸色不佳，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有些人不但不听从身体的抗议，还选择了忽略，选择了自欺欺人。她们抹上了胭脂便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并不去追根究底，改变错了的某些。长久以往，身体不过是日渐衰弱而已。”
　　“当胭脂成了一种流行，身体微乎其微的抗议，就愈发被人们忽略。到底是人们太傻了，还是人们太习惯于听从周遭了？”顾之蕴有些无奈。但他本不是善于看懂人性的人。
　　“呵，不好意思。那是师傅教予我的。”说了一大堆太理论的话语，白衣朗朗的男子忽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不过你呢？你是哪一种？”说到后面，原本淡漠理性的语气，多了许多温存和关心。
　　“我？”女子显然是方才被他的一大堆理论震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当生存在一个环境当中，对某些东西习以为常，极少有人会去思考那究竟是对还是错。人们不过是顺着前人的脚步走下去，仿佛这样便可以到达光明的终点。
　　而这位年轻的医家……淡然的女子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若在下没有猜错，姑娘的身体该是极其空虚了罢？怕已经被姑娘掏空了……”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中有隐隐的怜悯——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医生，师傅曾经教导他，医生本就该慈悲为怀。
　　女子半响无言，末了垂眸叹息，“我只是不想吓到你们。”
　　“没想到有一天连自己也会害怕自己的容颜。”
　　她的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疼痛。

　　当女子洗去了胭脂，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后，顾之蕴几乎想向后退一步——那个女子，本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却憔悴得像是三十多岁的人一样。那是一种颓废和失望堆积而成的死气。她的眼皮下略微泛青，显然是睡眠严重不足。脸色亦是如同戈壁里的颓垣断壁。直到此时，顾之蕴也才发现，原来方才的胭脂掩饰的不仅仅是她的面色，还有左脸颊上一道浅浅的伤痕，从耳后直至嘴角。幸好伤痕比较淡，不然整一张脸就算是毁了。
　　“你，”顾之蕴却莫名的有些恼了，真实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你也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了罢？总是你们这样的人，自己糟蹋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四处找医生。这样的情况——你必定是经常夜不成眠，也酗酒，对么？恐怕吃饭也不按时罢？！”
　　“嗯。”女子略微抚了抚胸口，似乎气息不顺，极其倦怠，“这几日总是睡不着，但我很快就要去边境了。所以来讨些药方子，免得误了事。”
　　“去边境？！”不同于青叙的懒散随意，小妍的孩子气，顾之蕴显然是对自己的医道有种强烈的责任感。末了他还是按耐下火气，“你去那里做什么？”
　　女子抬头，眼中似有一丝骄傲飘过，“百万人中取敌军首领头颅。”
　　正打算搭脉的顾之蕴一惊，百万人中取敌军首领头颅？他重又认真细细打量那看似病弱的女子。她的手并不如其他女子的柔软细腻，隔了一段距离也可以看得出粗糙。手背上还有些新旧不一的伤痕。自从入得门来，那个姓舒的女子似乎一直都是疏淡如水，好像什么都不在心上。只有注意了，才能发觉她举手投足之间的干脆利落，和眼底深处些许的隐隐凌厉。
　　“之蕴师兄！”刚想回答她，却见得小师妹冲了进来，一袭红衣张扬似火，“你怎么这么慢啊？师傅还在前厅里等你呢！”
　　然而一见到椅中的灰衣女子，小妍也是吓得面色一变，忍不住“呀”了一声，“舒姐姐，你怎么了？”
　　丝毫不介意对面少女的反应，女子依旧淡淡，“只是洗掉了胭脂。”
　　“哎？洗掉了胭脂怎么会……”一向直言的小女孩突然反应过来，停住了话。她忽的又想到：“那怎么办啊？等一会儿你要是这么出去，他们会吓到的……你也……没面子。”小女孩呐呐的，偷着瞄灰衣女子。
　　一贯淡漠的女子眼角挑了挑，那个红衣的女孩，是在为她着想么？
　　没等师兄叱她不懂事乱说话，小妍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只剩她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哎呀，浅薇斋！舒姐姐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胭脂！”

　　“如此，之蕴，你便随同夏公子去一趟边境罢。”方写了方子出得偏堂，顾之蕴听到师傅的安排。
　　“不要！”小妍忽的跳了过去，扯着鬼铭神医的袖子，撒娇，“师傅！之蕴师兄才刚回来呢，您不想念他么？这么快又要遣了他走，小妍很舍不得他啊！”她就这么以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一向宠她的老人。一旁的夏自棂却再也掩不住眼里的惊诧之意，这个少女行事如此，竟然说得如此直白，不明摆着是喜欢顾之蕴么？弥雅国虽对女子要求不像旭国般严苛，可这样不加掩饰的，亦是有些不合规矩。鬼铭神医怎的也不管管？
　　“莫要取闹，”神医微笑着拍拍她的脑袋，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之蕴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转身又向顾之蕴交代，“你可要顾及好舒姑娘和夏公子。一个是千军的统帅，另一个是最具盛名的刺客。莫要负了皇上的信任。”
　　小妍虽孩子气，却也明白此时不可胡闹，便乖乖的退到一边，只是嘴巴扁得和什么似的，一脸郁郁。
　　“小丫头，小丫头。”顾之蕴见得师傅在向青叙交代着，抽了空过了来，递过来一样东西，“别生气了！喏，给你这个。”
　　那是一个唯有默汐国才有的镜子，一按弹簧便可打开。外以白玉为底，银丝弯曲成一只飞天的凤凰为饰。华丽大气而不显繁冗，煞是精致好看。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小妍立刻展眉而笑，一把将镜子抢了过来，嘴里欢呼，“哎呀！好漂亮啊！师兄这是你给我带回来的礼物吗？我就知道师兄最好了！”一边还扯了顾之蕴的袖子甩来甩去。
　　顾之蕴只是好笑的瞅着她，摸摸她脑袋。笑容中亦是明朗而温润。
　　另外一边，神医对青叙嘱咐，“那你就去一趟默汐国吧。记得把这儿没有的药材采回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用得着。”青叙肃然点头，“是。”
　　神医似是皱了皱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别这么死气沉沉的。还比不上我这个老头子。”又转过身来唤顾之蕴，“之蕴，过来一下。你还没正式认识舒姑娘。”
　　才回过头来，见得那个灰衣女子刚刚上完妆出来，柔和的色彩淡去了她的凌厉——那么一瞬间，顾之蕴甚至会把她错认为某个大家的小姐，不由一愣。也许是因了对他的关心有所感激，一贯淡漠的女子笑得轻柔委婉，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时的相见意味着什么。从某个时刻起，那个女子的声音便一直缭绕在他的脑海中——
　　“我叫做舒雪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