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间砂》安素顏

3、它时嫁却

　　那尚是234年的初夏。她不过是双十年华。默汐国举国逃亡仍不到一年，她的父亲，也就是秦相，就向皇上提议说将她嫁过去——曾经祸国的俪姬，那个得了默汐国君王宠爱，以至于君王为她倾了国的女子，便是秦相的亲妹妹。而她的出嫁，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盼着她像俪姬一样乱朝。
　　她比她的姑姑聪慧，更加善于谋略工于心计。这些，已经大大的弥补了相貌上的不足——况且，各花入各眼，在容貌上她也不比姑姑差多远。
　　秦相几乎是喜极了。因了俪姬，他从一个侍郎升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现在有女如此，家族岂不是富贵得没了边了？
　　旭国的帝王更是没有意见。既可以以联姻之名暂时安抚弥雅国，令其以为自己是愿意与其交好的，免得自己在处理默汐国的事务之时还要分精力去对付弥雅国的大军，又可以得来敌方的讯息，顺便布下美人计——退一步来说，就算这些好处都没达到，他也没有损失。
　　也许是因了刚刚当权，且平息内乱不久，不便再起什么争执，那个颀长硬朗的男子并没有提出异议，明知对方所思绝非好意，却仍是客客气气的将缨弦娶了回去。
　　出嫁之前，秦相细细的将应注意的事情向女儿过了一遍，又将藏了已施咒法纸张的妆奁交予缨弦，方才送她离去。
　　而坐上华丽的油壁车的缨弦，却只紧紧的握住了手上的一条链子——那是一条看着极其普通的链子，不过是两条深浅不同的紫色细绳相互编织而成。只是不知那两条细绳是什么材料造就的，却是微微的闪着清雅的光，像是藏了千万的水晶碎片在其中。细绳联结处是一种简单的结艺，而分开的地方则镶嵌着大小不同的白色宝石，散发出的清辉如同皎皎月光，温润而莹雅。

　　“这是月亮石——情人之石。”摸着冰冷白色宝石，缨弦犹记得那个年方三十却鬓已微微染霜的女子这般说道。她的声音不复当年的百灵鸟般清脆，而是带了垂垂的苍老之意。身未老，心先衰。“我，真是后悔啊……”
　　女子眼神空洞，面容悲戚，仿佛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末了，却只是叹了口气。
　　然而她的脸上，依旧可以看出当年倾国倾城的天香之姿。岁月，不过是为她添了几分忧愁之美罢了。
　　“姑姑。”缨弦附身，握紧了椅中女子的双手——曾经细腻如脂的双手，因了主人的心灰意冷，亦是加快了迈向苍老的速度。
　　俪姬！椅中的女子，竟是那个以一人之力，使得默汐国朝政飘荡的人！
　　很多年后，流浪的默汐国艺人在皮影戏里唱到，眉如远山兮青翠，眸若秋水兮潋滟；心如婉词兮柔情，气若幽兰兮清雅……三军不发兮遥遥，幽魂一去兮缥缈。
　　“弦儿，”曾经以一曲动天下的女子将手中褪下来的手链塞于缨弦手中，道，“莫要成为他人的棋子。这个双奚，便送予你罢。”
　　缨弦一惊，“这怎么可以？姑姑，那是他送给你的。”
　　女子抚摸着侄女的额头，声音依旧如空灵之谷，道，“我留着，只是徒增烦恼罢了。也没什么用了。你拿去，或者有一天，它会帮你的忙——双奚，他认得的。”
　　缨弦望着姑姑，其实年方三十的女子依然容貌美丽，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脸上总有抹不去的颓靡和死气——那是从心底里蔓延上来的绝望。她心里便不由一酸。在那个遥远的国度，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把那歌喉清丽的女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弦儿，求你一件事。”踌躇再三，俪姬缓缓开口。“您说。”缨弦将女子的手贴在了自己脸颊上，心知让姑姑这般言语，必是她心中在意的事情。“弦儿从小得到您的教诲。对于弦儿而言，您既是师，亦是友。若有这样的机会报答姑姑，弦儿反而感激。有什么事，您就说吧。”
　　“他日，若有机会，请助他复国罢。”两行清泪从俪姬的眼中淌下，“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啊！”似是再也忍不住内心波动的情愫，女子音调不变，红泪不止。她的面容平静如常，泪水却如千斤重，负载了一生的喜怒哀乐——于是那点平静，看上去不过是心死如灰罢了。“他这般待我，我却给他带去了这一切一切的灾难……”
　　“弦儿，你就帮姑姑这一次吧。姑姑，也别无所求了。”
　　“否则，他日在黄泉相见，我怎有脸面见他啊！”
　　往事已逝。她与他的传奇，战国烽火，倒塌的南翎书院，那一场照亮整片苍穹甚至使得他国之人亦起身观看的的大火，却并未消逝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即便是这样的背叛，即便是因了她而覆了这天下，即便是心碎欲裂，他依然看不得碧血溅上她清雅的七纱裙——七重白纱，层层曼妙如舞。那曾是他醉心的栀子花。
　　最后，他竟然瞒过了所有愤怒的人群，令自己的护卫一骑清尘将她送回了故国。
　　却是生不得见。
　　“好。”缨弦听见自己这样答道，“默汐国，本来就是弦儿喜欢的。弦儿，会努力的帮助他的。他日，必给姑姑送上浅薇斋的胭脂水粉。”缨弦清冷的面容上，忽的绽放出一朵白莲花。

　　掀开了油壁车的淡紫色绣花薄纱，外面是越来越荒芜的景致。已是行走了两天了，就快要到边境了罢？外面一片荒野无涯，没有帝都里鲜花的争妍秀色和柳树依依的柔姿，到处一片乱石沙土。只是偶尔可见一两只苍鹭从灰蓝色的苍穹上掠过，发出嘹亮的啸叫声。透过窗口，她可以看见车列前方飘扬着象征旭国王室的巨大旗子，看见自己所乘油壁车的浓墨重彩，她身后几车的贵重嫁妆。她的侍女艳儿，也正跟在身后不远处。
　　缨弦长长的叹了口气。终是要离开了。嫁给，那个人……
　　望着高远的天空，她忽然不知道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书任，书任。微笑在她嘴角如白莲花般在露水雾气中柔柔绽放。
　　只是，他一定，不会认出自己的。

　　荒凉的大漠旁边，有座小小的城楼。因了已是边境，那些官儿也不爱管——只要有兵驻守着，敌军进不来就是了。一座什么都没有城池，谁愿意花这么大的精力打理啊？
　　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在城楼上喝着烧酒，已有两个酒罐倒了下去，士兵们依然把酒倒满大碗，大口喝着。也不在意酒打湿了衣裳。
　　“他妈的！整天守在这种地方，连个女人都找不到！”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一口把手中的烧鸡腿咬去了大半，一边埋怨道。
　　“可不是嘛！这种鸟不生蛋的破地方。你说我们咋就这个运气来了这儿呢？”另一个年纪稍轻的人应道，他的酒量似是不如前面那人好，说起话的时候，已经有些眼神朦胧。
　　“哎！严羽。我看你应该有本事爬得更高的啊。怎么也来了这种地方？”先前那个啃鸡腿的男人对着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兵道，眼中带着些疑虑。这个新来的，言语之间不似他们这般粗野，行事之时很有些不一样。
　　“这不是没关系嘛！”那严羽看着只有二十七八，眉目之间却略带沉稳——与这边境中的许多人都不相同。他拿起一大罐酒，直接就灌了下去。
　　“嘿！”有一个士兵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你们看远处，好漂亮的油壁车啊！不知道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出嫁。”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去。一队车列绵延而下，居中的是一辆华丽的油壁车——道是油壁车，却又不是一般的油壁车。一般的不过两三匹马为驾。而这一辆，却极宽极大，前面足足用了六匹马。车身颜色绚丽，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织锦云霞飘忽而来。
　　“呵！哪家的小姐？一会儿叫她出来给爷几个瞅瞅。看配不配得上这么大的声势。”满脸横肉的男人一脸□□。
　　“是王室的人！”有人认出了标志着旭国王室的旗子——浅灰色的背景仿佛一望无际的大陆，上面一只苍鹭保持着快速翱翔的姿势，像是俯瞰这一片必定属于它的土地。虽然隔得有些远，然而插在先头一列马车上的旗子在风沙中烈烈飞扬，昭示着油壁车中主人的尊贵身份。
　　所有人俱是一惊，脸色迅速转为严肃和带了些恐惧的崇敬。严羽惊讶的看着身旁人们的变化。
　　旭国的女子是没有身份的。出行必得遮面，且需要丈夫陪同。她们唯一的活动便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即便是一百年前王室中公主尚存，特权也不过为驸马不许三妻四妾罢了。因此，极少见到男人会对一个女子表现出退却的惧意和隐隐的崇敬。
　　“是缨弦郡主。”一个上了年纪胡子拉渣的士兵道，“在十三年前，我也是这么看着俪姬去了默汐国的。”
　　严羽蓦地抬起头来，眼神犀利，转瞬又掩饰似的黯淡下去。
　　“她既是联姻的身份，也就是我们的战士。况且她可能做得到的，比一个将军更多。”略显老态的士兵缓缓道，“所以她的地位是远远在我们之上的。”
　　车列渐渐近了，扬起一片风沙。严羽惊讶的看见，众人下了去打开城门后便整齐的立于两旁，像是迎送一位即赴战场厮杀的将军。
　　旭国，本就是建立于军队之上的国家。武力，英雄，才是他们永恒的敬仰。
　　这些，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严羽本是知道的。然而一直到那一刻，严羽才深切的感受到了这一点——如果一个这般轻视女性的国度依然对于深入敌营的女子抱以这样的尊重……
　　旭国，的确是不容小觑的罢？
　　车列在城池之下停了下来。他们的头儿恭恭敬敬的送上一杯酒，竟是单膝下跪，目不敢视。严羽亦要低眉，他从眼角只觉一只玉手拂起帘子，将酒杯拈了去，也无可得知车内的佳人究竟如何貌美惊人。然而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却如行云流水一般，便是在远处的严羽也觉一阵香风袭来，使得他几欲不稳而跌倒。
　　“走吧。”车内的郡主将酒杯递出，淡淡道。
　　先前自称曾送了俪姬出城的年老士兵的脸色却暗了暗——风姿不如俪姬，音色亦是不如呢。也不知怎的会让她去联姻？
　　然而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料到，正是这个女子，甚至超越了俪姬，使得后来的局势大为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