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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杀心初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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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朔235年,初秋。
夜已深沉。
大片大片的夜色如墨水般泼了下来,掩住这繁华冷峻的宫殿,这魑魅魍魉的禁城,这宫廷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放眼望去,只见到隐约的黝黑棱角在黯淡的月光下像一只野兽,吞没了所有。如瀑的大雨,像是要荡涤尽天地之间的污浊。
一个宫装丽人穿过重重珠帘,径直向着皇宫后面走去——那里是她的住所,祈祥宫。因了夜深人静,只有守夜的侍女尚且未眠。她们纷纷跪下向她请安,而她只是轻轻点头便离了去。莲步轻移——却走得极快,远远望去像是敛了裙裾飘过一般。宫人们都只觉一阵微风掠过,只留下余香袅袅,便再不见那个优雅神秘的丽人。
奇异的是,她的眼珠是深褐色的,恍如两颗玛瑙——与这宫里许多人都不同,她们的是黑色的,纯正的黑色,像是天然的黑曜石。而这,也恰恰证明了她的异族身份。
一个旭国的女子,竟然出现在弥雅国的皇宫中,而且是以一个尊贵的身份?
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串着碧玉的帘子,帘下的挂玉流苏一阵晃荡,顿时发出悦耳的声音。方才的宫装丽人踏入,头也不抬的对正在为她整理床榻的粉衣侍女道:“发讯息罢。夏自棂已经答应任职了。”
夜已深,侍女们都已睡下。即便有几个没睡下的,方才也被她随手打发掉了。
同样有着一双深褐色双眼的侍女回过头来,“他还是接手了?当初和皇上的争执,到底也只是闹闹而已。还不是气皇上不让他娶那个女人?”
她的神情很自然,没有丝毫的卑微,仿佛眼前的宫装女子并不是她的主子,而是与她地位平等的同盟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们本来就是同盟者。
缨弦——那个宫装女子,本就是被派遣来卧底的。只是可惜弥雅国的帝王书任并不像默汐国的那个亡国之君这般贪恋美色,不然,只怕她亦可以倾国罢?如同,那个叫做俪姬的女子。那个传说中一曲动天下的女子,竟然生生让整个默汐王国落魄至此……
入宫已是一年,书任只是偶尔来她宫中过夜。允许她在他谈论国事之时不退下,还是近两三个月的事情。由此,她有更大的信息来源第一时间报于自己的国家——只是奇怪的是,明明她的国家已然宣战,还重兵打至了边境,而他却既没有采取李御史的建议把她押作人质,亦没有杀她泄愤,反而似乎待她更甚从前。
——有人说,是忌惮于她娘家秦相在朝中的势力。倘若她一直在此,或许秦相尚且会顾及她反而向皇上劝兵。虽然说,旭国的帝王颀旬对于征服是如此热衷,他不可能会轻易同意熄战。可是秦相,还是怜惜自家女儿的罢?
缨弦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步向梳妆台,铜镜上渐渐印出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清冷的瓜子脸上镶着玛瑙般的眼睛,深沉难辨,竟是看不到底。长长的墨发湮没开来,雾一样将她笼罩起来。远远望去,像是隔了轻纱的白莲花,在浮起了雾气的白露中幽然绽放,却永远看不透彻,恍若一个寻不到答案的谜。
那个镶了珠玉的景致妆奁,还是她出嫁时的陪嫁之物。
也没见她打开妆奁的白银盖子,而是拧开了角落的一个小口,转动了当中的一小块宝蓝色的水晶——那一面上镶嵌了许许多多的水晶,不乏宝蓝色的。她却像是早已熟稔于心一般,很快就找到了机关,打了开来。
叫人失望的是,里面只有一叠叠的翻了黄的白色纸片,很薄,每一张都是方形的,只有手心的四分之一大。
缨弦拈了一张出来,很快又依原样把妆奁关上,摆回了梳妆台上——她的梳妆台其实是有暗格的,却只放入了些喜爱的贵重首饰和几张写了绮丽诗词的纸张——她不是没有想过,若是大难临头,她的居所少不得要被搜索一遍。暗格里的事物总是被人们格外注意。她可以借这些事物装□□财,装作心仪他人。就算是因了那些诗词被诬告为红杏出墙,那也不过是因为皇上不愿再留下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代桃僵,或者真的可以瞒过他人。
缨弦一直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人们喜欢对自己常常看见的东西视而不见。这是人性的必然。是以,她不但没有把妆奁藏起来,反而曾大张旗鼓的对皇上娇笑:“臣妾的妆奁可精致?不然可配不上夫君呢。”然后,大大方方的摆在梳妆台上。
她将那张泛了黄的白纸递给身旁的女子,道:“艳儿,还是你来写吧。”
那个名叫艳儿的女子点了点头,也不知她怎样运笔,毛笔飞扬过后,竟然留下了极小极小的字迹。
然而缨弦一看字条,却脸色一变,面容霎时间苍白下去。
艳儿面容凝定,看着字条点头示意,“我已经打听到了,圣上打算对楚大将军下手——反间之计。”
缨弦胸口犹自起伏不定,似是怀疑,似是惊恐,又似是愤怒。瞅了半天,却不言语。艳儿在一旁见了,只当是主子恼自己尚未得到圣上许多的信任,这样的计划,竟然被瞒住了。
“消息是否确切?”半响,缨弦终于出口问道。
“应该可靠,”艳儿答道,“可是费尽心思从那个人那里探听到的。”
她既不说那个人是谁,也不说是那个人主动告诉她的,还是她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她们虽然是同盟,可有些事务,却依旧是分开的。
沉默了一会儿,缨弦终于再次发话,“可我总担心这消息不确切。在圣上身边这么久,我连反间计划一点点的动静都没有感觉到。上次咱们不是就发过圣上不发兵的错误信息么?结果使得众多将士白白的送了性命。”似是有些恼怒,她慢慢的在房内踱着步子。上好的轻纱外罩衫无风而动,飘忽不定,如同天边的白云。
“可是,这条信息可是比较确切的。况且,就算是假的,也对我方没有什么不利影响。”艳儿反驳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向宫装女子眼中扫去——她似乎很不愿意发这样的信息?
感觉到对方眼神的热度,缨弦回过头来,直视望了回去。视线并不如两道射线般令人不敢接触,却也隐隐带了某种坚决冷定,仿佛在说,你疑我?
缨弦一把将字条重又扔了回去,“写上你的名字,别像上次一样,你打探错了的消息,还要我负责。”
艳儿亦是无惧,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便补上了自己的名字。
缨弦不再言语。一方白纸很快在她飞舞的指中变成了一只纸鹤。她一只纤纤玉手托着纸鹤,口中喃喃的念着些什么,另一只手推开了一直关闭着的雕花桃木窗棂。那只纸鹤竟然扑扇着翅膀,然后很快从窗口中飞了出去,无声的消失在黑夜的暴雨之中。
做完这一切,缨弦似乎消耗了极大的精神力。她扶住一旁的紫檀木圆桌,并不顺畅的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方道:“那你先回去睡了罢?我明日还要陪圣上出行。”
艳儿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她的步伐很轻,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个侍女,竟然懂得武功?况且武功尚且不弱?
眼见得那一袭粉色的衣裙消失在了门楣,又过了一阵子,缨弦关上门,迅速吹灭了所有的宫灯。房内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只余下窗外大雨如注。她走到刚刚纸鹤消失的窗边,再次念起了咒语——幸好在学习这传信之术时她嫌弃所学甚少,缠着师傅另外教给了她回召之法,不然遇到了今日之事可要怎么办?
纸鹤才飞出去不久,应该没有离得太远。很快她就可以偷偷的召回发出的纸鹤,将其毁去。重新再发一次讯息便是了。
只是,艳儿似乎已经对她产生了怀疑。早在一个月之前,她就发现艳儿有时候看她的眼神不对,似有不解和疑虑。看来,她是不能再留了。
飞回的纸鹤在手心里化成了一缕青烟,一个晚上连续使了两个召术,她脸色益发苍白如纸。手捂着胸口,像是要平息掉在体内四处乱窜的气息一般。
她飞快的在心里做着打算。眼前,是沉沉的夜。他,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念及于此,她面上便是闪过浅浅的温和。
安静的夜晚总是引人遐思。她的祺祥宫方位其实很好——推窗便是明湖,明湖不远处又是一片傲然挺立的竹林,窸窸窣窣。当菡萏开满整片明湖的时候,有时荷香夹杂了淡淡的水汽飘至,便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宁静和清醒。若是月下赏荷,湖水碎裂了的月光点点,更是难得的纯粹和隐约之美。
——虽然她也知道,她一入宫便有这样的居所,不过是因为她是以联姻之名嫁于他的。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出嫁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