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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从此生死两相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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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一根线,站得近了,似乎便那么一段,也不知何时便会断掉;站得远了,身后便是长长的一条,长到连一路走来的人都忘了那起点究竟是什么模样。
方恒这个名字,早就随着那一抔黄土被埋入地底了。世上再无方恒,有的只是秦玥。
士为知己者死,致君尧舜而无悔。这是秦玥活着的意义。也是死去的方恒未竟的遗愿。
但是在那小小而晦暗的角落,藏着一个无关天下无关尧舜的秘密。
若说秦玥和方恒存在着区别,那便是这个秘密。方恒守护着这个秘密,秦玥则将它放入了更深的深渊,深到连自己都遗忘那秘密的存在。
曾经有一个人,有着凌驾于自己的经纬之才,有着不输芍药的清丽容颜,他本以为守护着自己的理想便是在守护着她,又或者,她便是他具象化的理想。
他知道这种爱慕无关任何风月,只要深深藏在心底便好。这是方恒的想法。
然而秦玥经历了更多,知道了更多。他的理想正在渐渐实现,但那里却没有她的身影了,连天下之主都无法挽留的一个笑容,他连离去的背影都无法看见。
他不愿迷惘,已经失去一个了,不该再为此而徘徊。所以秦玥宁愿将这个秘密尘封黑土之下,祭奠死去的方恒。
然而看到眼前的女孩,那一朵在月色下悄然绽放的月苌,正在一点点勾起某些不必回想起的记忆。
那个人最喜欢的花,是月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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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玥扫了一眼渐渐恢复过来的下人,“下去。”
“可是老爷——”
“下去。”秦玥的语气不容置疑,一队人只好领命。
待得脚步之声不闻,秦玥才开口,“你为何找我牵线?”
李月苌狡黠而笑,“这宅子的地契,想必是不在你手中罢?”
秦玥闻言不禁蹙眉。至今为止她已经说出了三个秘辛。
“也不在他手中。倘若那薄薄几张纸流传到外面,不知会有何后果呢?”
秦玥知道,同这样的人打交道,遮遮掩掩只会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而已。这正是大巧无巧术。
“若他不来见你又如何?我们又如何确定你所言虚实。”
李月苌哼笑了一声,“你便同他说,‘白梅花落,当饮酒’,他定会即刻赶来。至于虚实,——”她佯装无奈地耸了耸肩,“只有我知道。”
她音色清脆澄澈,相貌身板也不过七八岁光景,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秦玥却无法将她看做一个孩子,这般的冷静缜密,简直是滴水不漏,这样的才能,便是风云诡谲的朝野之中也屈指可数。
秦玥对着暗处颔首,一道黑影掠过,朝皇宫而去。
“我已经帮了你这个忙,你是否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不可以。”李月苌倒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羞愧之意,秦玥却是一怔,脑海中浮现出“无耻卑鄙”四字。
秦玥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白吃?谁说我要吃你豆腐?”
秦玥一把年纪,又在官场磨砺数年,本该是心如止水淡定从容场中的高手,却还是体会到一种叫囧的心情。
李月苌又继续道,“一物换一物。我又没有叫你回答问题,你又凭什么问我问题?不过你帮了我忙,我也该还个人情。不如送你一个忠告,”李月苌定睛看向秦玥,“天下是大家的,小家却是你自己的。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届时后悔莫及。你若有胆子,可以去问问你的天,那是什么滋味。”
秦玥不禁想笑,他的西瓜,她的芝麻。是她终究小孩心性呢,还是他真的孤注一掷。
忽而心尖上又一阵阵的刺痛,他的儿子,他的女儿,一个个都不在了。都是他亲手将他们推出去——为了自己的理想。可是到了这一步,谁又能说这不是利益呢?
别人是在利用无辜,而他却是在利用骨肉。孰为高尚孰为卑鄙?都是荒唐。
秦玥不是不知,只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同他说,心底那微小的想法像是共鸣般,逐渐膨胀……
“夜凉,不如随我入屋,如何?”
“不必,我便在这儿等,也该在这儿等……”李月苌话音渐轻变作呢喃,眸中怅然如笼月薄云飘过,“你若是放不下心,留下来监视我也未尝不可。在他来之前,咱们可以说会儿话。”
秦玥心思一动,为何自己非要搞得剑拔弩张,何不把她当做“朋友”寒暄一番呢?
“既要说话,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罢,否则‘啊喂啊喂”地叫着,多见外。”秦玥松懈下脸上的防备之情,一步步走向坐在石桌上的李月苌。
“呵呵,李月苌。”
“月苌,月苌——是因为你脸上的胎记么?”
“是啊。很漂亮,对不对?”李月苌侧头望向秦玥,黑白分明的眸子闪亮如星,笑靥如花。
这样的笑容干净透明,满腹心机之人只会愈发觉得自己的浑浊罢了。秦玥受到触动,哼笑了一声。
“笑什么?”李月苌嘟起嘴有些不悦。
“的确很美。很独特。”只怕这过分的妖冶带来的不止是惊羡罢,恐惧,排斥,谩骂,接踵而来,然而承受如斯待遇,她却还能不遮不掩,还能笑着说它很美,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许是真正的无畏无惧。的确很美啊。
“你又为什么叫秦玥?方恒方恒,持之以恒的心,难道变了么?秦玥这名字,更像是舞文弄墨穿花拂柳的风流才子啊。”
又是这个名字——
秦玥神色一暗,她究竟是谁……
李月苌见他沉默,摆了摆手,“罢了。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回首的伤心史,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那你又为何甘愿冒险也要见到他呢?而且,选择了我做中介。”
“我不是选择你哦。只是你恰好住在这前王爷府里。我又刚好知道,这不会是巧合。至于为何要见他。自然是有事喽。”
“你似乎知道很多事。你家人和皇室可是有什么渊源?”
“必须没有。我爹娘只是青峰山下普通农人,男耕女织不问世事,也算是好人,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有强烈的恐惧心罢了。”
“青峰山?!”
“这么惊讶作甚,阿沉不是还在出云观做过道士?”
“你怎么知道?”
“啊,我很小便被九先那老头收养了,阿沉算是他的爱徒罢,也算相熟。”
出云观,九先——
秦玥将这些线索一一串联起来,难道这孩子是九先派来的人?无怪乎会说那番话,也无怪似是知晓许多事情。然而即便是九先,也有不知之事,她又如何得知?还是说,修道之人,真有通天之眼,可以洞悉今昔?
李月苌眼梢瞄了他一眼,得意地勾起唇角,小样,想和我打游击战,还嫩了些。
两人又说了会话,不久,远远地便看得见一点星火靠近。
“来了!”
来者显然很急,声音急促,宫灯摇晃得厉害。
前头提灯的是年逾四十的宫人,双鬓已然斑白,略显老态,后头则是一身玄衣的男子,剑眉凤眸,沉稳俊美之中英气逼人,虽然眼角眉梢皆悬着焦急,依旧抹煞不了那站着便有的君临天下的威仪,仿佛泰山深海于前,不仰望而不知其峻然,不听涛声便知其深广。
男子视线落在李月苌身上,仔细看着似是在寻找什么熟悉的细节,终是掩不住失落。
“杨方,你老了啊。”李月苌对着那宫人笑嘻嘻,只是语气中的惋惜不假。
杨方背脊一挺,侧首默然望向男子,却见他眼中万千情绪交集,晦明莫辩。
“是你?是你!”男子大步流星走上前去,虽然极力维持着面上镇静,可是抚上月苌花的颤抖双手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能让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一代君王如此忘形的,这世上只有一人——
然而倘若那人还活着,也该近四十了罢?眼前分明不过是未足十岁的孩童罢了。
“所有人都给朕退下。”
“是。”
杨方将宫灯放在地上,用眼神示意秦玥随他离开,秦玥担忧地望了李月苌那边一眼,杨方无奈地摇了摇头,“金口既开,不得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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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似是静止了一般,月光凝重,连呼吸都缓慢起来。
“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叫李月苌,我认得你,但你不认得我。”
时间又开始流动,从滞缓到平稳,到加速。
“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你便是挫骨扬灰,我也认得!”
“哎呀呀~~你不要说得这么恐怖嘛~”李月苌跳到石凳上,和眼前之人保持一定距离,“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你要仔细看仔细听,千万不要被迷惑。”
“你不要再说谎了!你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有什么不可能!”
“杨晔,不要再任性了!”
声音和影响渐渐重叠,李月苌的脸上重叠幻化出另外一张清丽容颜来,带着隐隐怒意。
“明明就是你,为什么不承认?!”
李月苌重重叹了一口气,循循善诱,“的确,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神奇而又难以理解的事——”眼角瞟了杨晔一眼,心中腹诽道,这情况怎么看都像是真实版的洛丽塔啊……
“但是!死人是不会复生的,相由心生,你不要被自己给骗了。”
杨晔深吸一口气,“那你为何会知道那句话,为何会认识杨方,为何知道这里,为何要找我?”
“我说过罢说过罢?这世上是有很多神奇而难理解的事的。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
李月苌恼羞成怒,干脆踩起椅子来,一下又一下,狠劲十足。
杨晔抚额,所有的情绪都被破坏了。
这耍无赖的劣根性,分明是一点未变,如何还要逞这口舌之快。
“好,好,好。我错了。你不是她,我搞错了。”杨晔只好举双手投降。
李月苌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还是放心不下,“我真的不是她哦——你想,我若是她,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引蛇出洞了,直接拿信物找宁子辰就了事了,我也没必要骗你,是不是?”
杨晔无奈,只好颔首,“是,是,是,我发誓我真的知道了。这下你可以说了罢,究竟什么事?”
“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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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杨晔说完,启明星已经高悬,旭日马上就要升起。
李月苌不得不回去,杨晔闭目同自己挣扎了一番,终是没有睁开眼。李月苌见他这样,也不说什么道别的话,便径自离开。只是走走又忍不住停下回首。
他笔直地站在白梅树下,半仰着头,任凭混着寒气的清冽香味侵袭。
他会在那儿多久呢,李月苌不知道未来,她只知道,已经够久了。惩罚也好,无心也罢,已经够了,再下去,伤心的只会是自己。
只该为情死,不该为情怨。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他给了她一条自由之路,可是他什么时候能给自己自由?
“杨晔,不管是凌若雨,还是江凌渡,她们真的都已经死了。该从过去走出来了。别像个懦夫一样迷惘,在放手的那一刻你便该做好觉悟,从此生死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