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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待机 ...

  •   一个月后,高渐离已能被人搀扶走动。这一段日子,他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周遭的一切动静,在平燕镇酒楼暗夜之中的数年苦练,如今给了他不小的助益。他从往来人等在周围走动站立的动静,听出了这间小屋的模样。哪里有桌椅,哪里有箱柜,都在这一个月当中听了出来。他眼虽已瞎,但心头更亮。
      又是一日,天气大寒,高渐离斜卧榻上,竟然听出了雪花落地的声音。忽又听见数人匆匆而来,还是那名老宦官的声音,尖利的叫道:“皇帝闲暇,宣高渐离击筑献艺。”接着两人上前,给他穿戴整齐。
      高渐离双手轻拂衣衫,只觉滑软无比,当是上等丝绸緞面。那两人扶起他便欲往外走,高渐离沉住身子,说道:“拿筑来。”有人道:“我替先生拿着。”高渐离不依不饶,道:“谁也不能碰我的筑,若你们不依从,我便抵死不见秦王。”众人静了片刻,高渐离听出那老宦官微微点了点头,接着有人上前将筑递进自己手中。
      高渐离右腿已跛,行走缓慢,良久后到得一处。他仔细倾听,仿佛面前是座气势雄伟的大山,又象是一条汹涌奔腾的巨河。片刻后有人前来接引,扶着他上了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石梯,接着前行数丈,接引之人放开他道:“此处已进大殿,先生请直行便可,听闻钟声敲响,即刻停步。皇帝正在座上相候。”
      高渐离深吸一口气,往前蹒跚走去。狭长的筑忽然碰在什么东西上,发出一个沉闷的声音。他摸索着,发觉左右两旁被人设置了长长的木栏,以防自己走失了方向。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尽力让自己心静如水,只在心头反复暗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忽听轻轻一声钟响,当即止步不动,静静站着。前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空洞而圆润的男子叹气声,听那人说道:“先生跛了?”高渐离心头狂跳,却不是因为已猜知说话之人就是一扫天下的秦王嬴政,而是想起了易水离别时的荆轲,被腰斩时的狗屠,还有小桃的留书。他一直盼望着,能够去摸读小桃刻在筑箱内壁那首心曲的时刻尽早到来。他忘了答话,秦王又道:“还瞎了?”
      高渐离回过神,略一垂首,循着秦王声音的方向,说道:“曜目跛足,只为能让大王放心品筑。”秦王沉默良久,空荡荡的大殿里,仿佛不停回响着二人的话语,接着听他说道:“虽非朕所授意,却也算因朕而起,你的好友荆轲当年差点要了朕的性命,因此赵高也是出于一片忠心,才将你弄成这幅模样。”高渐离不卑不亢,说道:“庆卿是剑侠,可臣下只是乐人,除非琴曲可以杀人,否则怕我何来?”
      大殿中顿时再次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后秦王哈哈大笑,说道:“你身旁有榻,坐下击筑吧!”高渐离也不多说,将筑取出,略一静气,击了一曲“无妄”。他直身端坐,用一双足以杀人的手,击出了令人心醉神驰的乐曲。就连他自己,也已沉浸其中。待到一曲击毕,秦王自遥远的前方鼓掌赞道:“果然不愧是击筑天下第一的高渐离,”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你想求朕赐你一死么?”
      高渐离毫不动容,平静说道:“求大王重赦臣下死罪。”秦王奇道:“你如今这幅模样,还想活下去?”高渐离点点头,跪伏在地,说道:“臣下只求有这爱筑相伴,便不会觉得日子难熬。”
      大殿中又一次陷入沉寂,秦王遥远的一叹,道:“朕赦免你死罪,可退下了……还有,不可再称朕为大王,而要改称皇上。”高渐离面色不变,心中却微觉一喜,秦王那貌似不徐不疾的话语之中,隐藏不住的透出了一丝喜悦。高渐离知道,秦王已被自己的筑乐深深打动。
      他转身走向殿外,心中默数步数,待到身旁有人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已有一百五十步。而听秦王嬴政刚才说话,似乎与他的距离,还在这一百五十步的数倍之上。他心中暗笑,不停的在归途中数着步数,每到一百五十步,便在装筑的木箱上用指甲刻上一道印痕,然后重头数过,如此循环。到得他的床榻,他将之一加,足有四千三百六十五步。
      自此他不再每日躺在榻上,瘸着腿四处乱走,但心头却仔细的数着自己的步子,感受面向东南西北不同方向时的异同。秦王已经很久没有令人来宣他献艺了,仿佛忘记了他这个天下第一的击筑圣手。
      高渐离却丝毫也不着急,每日里数着自己的步子,似乎是件极为有趣的事,最为有趣的是,他现在要到什么地方拿一个什么东西,比伺候着他那些没有瞎眼的人,还要准确无误。但他当然不想惹人注目,总是稍试即止。好在他还有心,有心,就能做很多旁人无法知晓的事。
      而眼虽瞎,却也令他听力大涨,不仅能听见白雪落地的声音,还能听出不同方向吹来的风声。他过得很快活,每日里都是笑脸迎人。晚间总会击筑一曲,那时笑得更加灿烂,仿佛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快活的人。就连伺候他的人,也被感染了,原本萧瑟清冷的偏殿下院中,绽放出丝丝如绿芽般的暖意。
      转眼冬去春来,距上一次秦王听筑,已有四月之久。这一日高渐离微笑着站在一丛含苞欲放的花旁,一动不动站了半天。难道,他想听见花朵绽放的声音?
      日头渐暖,照射在人身上,犹如美女轻抚过来的玉手,教人浑身发软,筋酥骨麻。赵高带着人再次来到。高渐离笑意更盛,他已知那老宦官,就是中车库令赵高,除了秦王以外,大秦帝国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
      这一次是秦王宣自己殿外击筑。赵高传令的声音略有一丝慵懒的意味,这样舒服的太阳,人人都感到暂时的满足。高渐离被人扶着上了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梯,接着就是摆放好的木栏,照例需他自己走过去。“嬴政也有偷懒的时候?”他暗中揣测,缓缓走近,只走了五十步,就听见钟声敲响,当即停下。
      “听说你过得很快活?”秦王的声音出乎意料的近,高渐离猝不及防,心中竟是一阵慌乱,凭他目前的听力,已可判断秦王距自己不过一百步。忽然一丝细微的异声在秦王与自己之间发出,高渐离大感疑惑,心知秦王自从被荆轲行刺以后,周遭数丈之内决不允许他人靠近,就连秦国守卫皇宫的兵士,也不行,为何此时竟然在距他不足五十步之处另有一人?
      高渐离立即平静下来,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当即将已经收紧的肌肉完全放松下来,微笑着答道:“臣下不愁吃穿,每日击筑自娱,过得确实非常快活。”
      秦王又道:“听说你每天都像这样笑,似乎真的很快活。”高渐离笑道:“若不快活,怎能笑得出来?”秦王哈哈大笑,说道:“天天这样笑,你不觉得累么?”
      高渐离心头大惊,秦王话里有话,难道已知自己是来处心积虑刺杀他么?“不,不会!”高渐离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秦王向来疑人,何况自己是荆轲的好友,若他真已确定自己将要行刺于他,又怎会如此接近自己?
      秦王是在试探。高渐离在心中回想着小桃的温柔,将自己放松到了极处,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想不心满意足,也都很难。他慵懒的答道:“臣下心中觉得满足,面上不自觉便带着笑容,并不觉得累。”
      秦王哦了一声,忽又一声长叹,似乎有些忧郁,说道:“这样的太阳,教人感到满足。只可惜转眼西沉,难免又会寒冷。”高渐离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异样,就当在秦王与自己之间静默无声的那人只是空气,笑道:“明日太阳还会升起,那时就又暖了。”秦王忽然问道:“你可知朕上一次这样放松的在这殿外晒太阳,是多久以前的事?”高渐离摇摇头,说道:“臣下不知。”
      秦王哈哈一笑,似乎略略带有自嘲之意,说道:“昨日我令掌记翻了翻,已有七年又四个月。”高渐离大奇,道:“皇上万人之上,难道晒晒太阳这样的小小享受,竟也如此艰难?”秦王道:“你可知天下有多大?每日会发生多少事?朕就算不眠不休,也料理不完。怎还有闲心来晒太阳?”高渐离笑道:“皇上可以将自己的天下缩小一点,不就没那么大,也没那么多事了?”
      秦王道:“你是说朕不该扫平六国?”高渐离不露悲喜,平静答道:“臣下只是想着如何能令皇上多些晒太阳的闲暇。”秦王语气忽然严厉,问道:“朕平了你的燕国故土,杀了你的好友荆轲,你竟然不抱恨么?”高渐离道:“恨!怎能不恨?但臣下只懂击筑,最多能为荆卿击筑狂歌一曲以壮行色,为燕国沦亡唱两句悲调,其余的事,臣下想也不敢想,何况,臣下如今走不能捷行,目不能辨物,能得皇上赦免死罪,日日击筑自娱,已经很知足了。”
      秦王语气恢复平静,说道:“你说,朕一统天下,是好,还是不好?”高渐离摇头道:“臣下不知政事,不敢妄评。不过,最近臣下每日里花些时间赏赏花香,却在想,花有各种香,更有百样红,因此教人觉得缤纷赏目。若将天下所有的花色归于一种,所有的香味归于一类,想来壮观自是壮观,却难免教人觉得索然无味了。”
      秦王闻言竟也不怒,哈哈笑道:“花与花之间,会相互杀伐么?朕扫平天下,却能够止杀,怎可同日而语?”高渐离一怔,随即说道:“国与国相互争斗,是因为人心不满足,皇上一统天下,国与国的相互杀伐自是止了,但人与人之间的杀伐,止得了么?”秦王肃然道:“当然也能。”高渐离道:“如何止?”秦王道:“法!人心既是不能满足,那便只能推法为先,不为人心所染,人与人的杀伐,自然可止。”高渐离心头大震,只觉秦王所言极有道理,他情知不能再这样争辩下去,否则必将引出心中对秦王的恨意,当即道:“臣下妄言了,皇上宣臣下前来,是为听筑吧?”
      秦王道:“是该听筑了,你坐下击来。”高渐离静心凝神,击了一曲“无思”。他仔细倾听,那个无声无息的神秘人如同影子,绝美的筑曲竟也不能让他情绪微动。秦王静了片刻,显然是在余韵之中回味,然后道:“日头还未西去,再击一曲如何?”高渐离道:“皇上不杀臣下,是为听到天下最好的筑曲?”秦王道:“这是理由之一。”高渐离道:“那便请皇上另择时日,再宣臣下前来击筑。”秦王奇道:“为何如此?”高渐离跪伏说道:“臣下今日所有的心绪都已融入刚才一曲之中,再要强击,恐怕有污皇上圣听。何况,曲多反而不中听了。”
      秦王轻轻咦了一声,片刻后道:“治理天下,你不如我,因此只能臣服。击筑我不如你,只能依你所言。退下吧。”高渐离在归途之中笑得很是畅快,他知道,自己又离秦王近了一步。只是心中也有一个疑问,静悄悄如鬼站立的那人是谁?

      又是数日过去。高渐离照例每日四处闲逛,自从上一次与秦王会面之后,对他的管束越来越松,有时甚至没有人跟在他身后。他虽是个瞎子,却从不会失足跌倒,因此伺候他的人,难免会抽个空,偷偷闲。
      他居住的下院背后,是一座制作兵器的作坊,初时他并不知道,后来听力大进,每当深夜卧榻之上,总能听见铁锤敲击煅炼兵器的乒乓声。自从能够自由走动开始,他便时不时来兵器作坊前走上一圈。铸造刀剑少不得要用锡和铅,但因剂量只需极少,因而锡块和铅块管理也松,随处可见。他循着铅块特有的气味,逐一摸清了何处有多大一块从无人搬用的铅块,牢牢的记在心中。
      秦王终于又令赵高前来宣他献艺,这一次是在大殿。高渐离默数步数,直到前行两百二十步,才听钟声响起。同时心下一动,不远处有一人静静站立,他能判断出来,正是上次那个神秘如鬼的人物。秦王的声音仿如就在跟前响起:“今日请先生先击筑,然后再说话。”高渐离领命坐下,击了一曲“桃红”。这一曲本是他思念小桃所作,自然悲中有喜,缠绵悱恻。
      秦王听完,叹道:“曲很美,情也切,是先生自身的经历吧?”高渐离点头称是,忽听那个影子一般的神秘人突然开口道:“皇上,这人只是击筑唱曲之人,没有杀意。”秦王笑道:“盖卿是在依武论杀,却不是以心论杀。朕却深觉人心比剑术刀法,更为凶险。”
      高渐离一惊,怎会突然说到杀伐的话题?又听那神秘人道:“皇上所言极是,盖聂一介武夫,见解自是有限。”高渐离又是一惊,想到:“盖聂?据说剑法不逊于荆轲的盖聂?”
      秦王笑道:“盖卿不必自谦,最直接的杀人方法,自然是论武。这两次令你陪朕听筑,原本不是要你来探查高渐离是否有以武杀人的能力,而是因你二人共同认识的一个人,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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