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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征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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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高渐离的平燕镇,天天都是节日。大户人家争相邀请他去家中做客,只求聆听一曲。高渐离来者不拒,自己击筑的技艺不仅未因数年久疏而退色,反而更上层楼,确也令他小小的心喜了一番。只要他的筑音一起,周遭便再也听不见一丝嘈杂,人人醉入曲中,无人能忍洒泪。但在悲曲挥泪之间,闻者却感到的是深深的温暖,洒下的泪,也是充满了希望和欢欣的热泪。
高渐离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自己的心境变了,变得充满了温暖。即便此行是将踏上行刺秦王的不归旅途,却也无法熄灭他心中温暖的火种。因为小桃就在他心中,她就是守护火种的女神。凡人怎能打败神?
时光无情,流水东逝,数日匆匆而过。高渐离出现在平燕镇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天下。许多外地的大家贵族,不论是因喜爱筑乐,还是因他与传奇人物荆轲的好友关系,纷纷驾着香车宝马围聚而来。平燕镇从未象现在这样热闹过。
高渐离每日都处于人丛环绕当中,但他从来不露悲喜、淡定自若,加之身躯伟拔,面容俊美,走到哪里,人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就会向他聚拢。他还未开始击筑,好多人就已先醉。
这一日晚起了半个时辰,守候在屋外的老仆不敢惊扰贵宾清梦,瑟瑟的站于晨风露寒中静候。高渐离背着筑盛装出门,对那老仆深施一礼,道:“有劳老丈。”那老仆心头一惊,赶紧还礼,道:“敢劳高卿多礼?”高渐离微笑道:“走吧。”那老仆点头应是,领他来到中厅,只见老板早已在此恭候。高渐离上前道:“渐离特来辞别,多谢宋卿数日来的款待。”
老板正温着白粥,杯箸未动,等着他来同食,闻言惊起道:“高卿欲别老夫而去了么?”高渐离作了一辑,道:“王贲昨日已进镇来,渐离不得不去。”老板惊道:“秦军是来搜捕高卿么?”高渐离平静笑道:“秦王生平最喜听筑,定是派王贲前来召我献艺。宋卿勿须多虑。”老板依然忧心忡忡,又道:“可你是荆轲最好的朋友,老夫听说秦王下令搜捕太子与荆轲的好友至交,通通斩杀,无一人得生啊!”高渐离解下背上爱筑,轻抚一阵,淡淡说道:“这筑定可保我性命。”
辰时刚至,一队黑甲秦兵列队来到酒楼外,仆者惊慌失措,赶来向老板禀报,递上一面碎金锦帖,上书“大秦王贲”四字。老板转头看看镇定自若的高渐离,强按内心恐慌,正欲出门相迎,却听高渐离道:“我随宋卿前去,迎人与送人一道行使了罢!”
二人出得大门,只见一名甲盔整齐的壮实将军气势沉猛的站在路中等候,他在二人面上扫视而过,径直走到高渐离面前,欠身施礼道:“高渐离先生么?”高渐离还礼道:“正是在下,劳将军久候了。”王贲礼数不缺,指着一辆大车,说道:“大王命我顺道来恭迎先生入宫,请上车。”高渐离点点头,走到车旁,忽道:“既是将军回师顺道前来,那么齐国已灭了吧?”王贲道:“六合一扫,齐国焉能例外?天下俱已归秦。”
高渐离微微一怔,转头又对老板道别:“宋卿曾问我,如何才能快速提升击筑技艺,如今临别在即,宋卿何不击筑一曲,渐离也好聊作议论。”老板离情已切,闻言连连点头,少时取来秦筑,摆好架势。
高渐离转头对王贲道:“将军,歌者无罪,你道如何?”王贲眼光轻闪,迟疑片刻,道:“本将只知领兵,不通乐曲,先生自管与友人道别,本将先头吩咐士卒预备开道去了。”说完跨马便走,去到前面察看军务。
高渐离见老板迟疑不定,迟迟不知击何曲目,当下走前说道:“宋卿对渐离爱护之情,实出于真诚,而但凡真挚的东西,最能教人感动。”老板闻言大怔,似乎蓦然间触碰到了一片从未领略过的境界,垂首静默半晌,忽然仰天一笑,大声道:“高卿请自上车前往,宋某一曲随后送来。”高渐离也不为异,伸手拭掉老板眼角的清泪,微笑着踏车而去。
车马萧萧,老板和泪击筑,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的筑乐歌声,比之高渐离自是不可同语,但此时发乎内心的一腔别曲,却分外的动人。仿佛歌者与听者,都能想见当年易水之滨高渐离哭别好友荆轲的场景。老板一遍又一遍的击筑高唱,直到长街上聚满了观望的人群,却早已不见了车队的身影。老板不悲反笑,再次击筑放歌一遍,这一曲,悲依然悲,却足以令人悲完之后感到一丝心喜和温暖。
平燕镇离咸阳路途遥遥。高渐离乘坐的大车周围随时跟着二十八名黑甲秦兵,无论他想撩开车帘一览沿途风光,还是因为内急出恭,必先征得这二十八名守卫应允,并且随他身后形影不离。高渐离从不以此动怒,王贲却再三告罪道:“天下初定,行途之中也不平静,这二十八卫只为维护先生周全,请勿见怪。”
咸阳城雄壮广阔,置身其中,莫不让人顿生朝拜之心。高渐离撩开车帘默默打量,心头暗自默念秦王布告天下的讨词:“天下莫不西来朝拜?天下莫不西来……”,接着在一片祥和的钟声当中,被人送入了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宫殿。
王贲临去时,特意前来辞别,只说道:“万望先生忍住苦楚,过后定能安稳下来。”高渐离本已有些轻微彷徨的心,因他这句话忽然平静。若不是此时此地,他一定会把着王贲的手,与他痛饮三杯。王贲自称不通曲乐,但他却起码能听懂自己的心曲。这不算知音,算什么?
高渐离被人押进宫内一处偏殿,一名长发雪白的老年宦官随后而来,问道:“你是高渐离?”高渐离点头应是,老宦官又问道:“击筑天下第一的高渐离?”高渐离哈哈一笑,道:“燕人高渐离,荆轲的好友高渐离,都是我。”老宦官眉头一皱,对左右叫道:“熏眼。”左右齐声领命,抬出一大缸黄澄澄的马尿倒入一口烧得黑烟轻飘的铜锅内,四名孔武有力的壮汉上来拿住高渐离四肢,将他的头按在倒满马尿的铜锅之上。
一阵窒息逼上心头,高渐离被熏得口鼻流涕,眼中只觉刺痛无比。他早已作好此来粉身碎骨的打算,拼命在心中回想与荆轲、狗屠还有小桃以往那些快活无比的日子。渐渐眼痛消失,面上变得麻木一片,耳听那老宦官叫道:“针刺。”顿觉眼前一片白蒙蒙瞧不真切,有人往自己眼中刺入两根尖刺,不过却无多少痛苦,只是仿佛天色骤然间黑到了极处。
接着被人用布巾裹住双目,抬到一架坚硬的木床上,右腿被人紧紧套住,分毫动弹不得。耳听那老宦官喘息着下令:“击。”顿时从右腿膝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当即晕死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眼前依旧是无边的黑暗,右腿时冷时热,疼痛无比。但他却不为腿伤所苦,心中只想到:“眼瞎原来与真正的黑夜,并无多少分别。”他坚信秦王定然不会放过听他击筑一曲的机会,因此毫不担心自己的生死。他更自信,只要秦王听过自己击筑一曲,那么绝对忍不住还想继续听下去。
他只有活着,才有刺秦的机会。此番被曜目跛足,就是正式踏上征途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