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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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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收工,再度踏上归途。高渐离忽然想笑,这是归途么?归途在哪里?今夜这暂时的“归途”,却又有了不同。远远便见庭院中燃着篝火,屋子里点着暖灯,阵阵烟雾从屋顶盘旋升起。他心中一震,这幅画面,多么象村妇正在等待归人啊!他暗问自己:“我是她的归人么?”接着自言自语否定道:“我哪里会是她的归人!”
他推开柴门,今夜的小桃打扮得异常美丽,神情庄重且高贵,在篝火旁置了桌椅盘盏,摆放了上等好酒,正在端坐静候。瞧见他进来,盈盈迎上,柔声道:“回来啦?”高渐离淡淡的应了一声。小桃携着他的手臂坐去桌旁,又道:“锅里热着菜,我去上,你稍等!”高渐离点点头,这次连淡淡的应声也不发。
小桃做菜的手艺,实在很差。但才从热锅里端上桌的菜,却很热,在这寒冷的日子里,一盘热暖的菜肴,无论滋味如何,都已足能让人感到满足。高渐离就很满足,他吃得很慢,却很有规律,一口又一口,直到将一盘菜肴吃个精光。小桃却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然后问道:“好吃吗?”
高渐离摇摇头,端起小桃为他斟满的酒,一饮而尽。小桃又替他斟上,说道:“那你还要吃光?”高渐离终于叹气开口,说道:“滋味是苦是甜,有何分别?我若要活着等到刺杀赢政的机会,此前就必须进食。”
小桃点点头,不再说话,举起杯来,邀他共饮。二人目视酒杯,绝不多瞧对方一眼,但凡其中一人举起杯来,另一人也同时举杯共饮。高渐离渐渐有些醉了,忽然发觉今日用的酒杯,既不是太子燕丹送给荆轲的细耳方爵,也没有摆放四只之多,只有自己与小桃每人一杯。醉意朦胧间,荆轲的潇洒,狗屠的狂笑,一齐飘了过来,仿佛就盘旋在他与小桃的眼前,就在他们共饮的酒中。
小桃突然说话了:“还要再喝吗?”高渐离摇摇头,他很好奇,小桃又要用啥新出的法子么?可还有什么法子,能比昨夜那样更刺伤他的心?小桃竟然笑了,但却没有因此而丝毫消减她的端庄和高贵。她就像一尊洁白如玉的女神,能看见她真身的人,本身已经是种幸福。
高渐离静静瞧着,不动也无语,他的眼神已经空洞,甚至有点害怕,小桃那样镇定自若的神情,难道真被她想到了什么奇绝的法子,可以比昨夜那样更伤自己么?
他怕自己已到了极限,经受不起小桃无情的打击。“天啦……”他在心头狂叫一声,想到:“我这算忘情了么?”小桃却笑得更甜,拉着他的手掌,缓缓退入暖融融的屋子。屋子里炭火熊熊,映照着高渐离眼中那一片妖异的血红。
小桃温柔的除下他的衣衫,又缓缓褪尽自己的长裙,二人之间顿时再无尘世之物的阻隔,被映射得微红的洁白身子,如同两朵盛放的莲花。高渐离升起了放任的念头,以往深铭内心的朋友之义,家国之恨,忽然变得无足轻重,眼前小桃高贵得如同宝玉的身子,就是吸引自己此生投入尘世的唯一甘泉。
春宵一刻,吹的不仅是殷红的暖风,还有纯白的温柔。两人身上都已见汗,但却谁也不愿停下这番忘我的纠缠,就在一波接一波的激荡之中,完成此生注定的遇合。
高渐离在极度的欢喜中渐渐恍惚,仿佛此生所有的伤痕,全在这一刻被抚慰痊愈。甚至比受伤前,还要好。他将头枕在小桃柔软雪白的胸膛上,听着她急促的心跳声,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好甜,从未有过的甜美,此后再也不会有的甜美。日头已上三竿,高渐离缓缓睁开双眼,一动不动的静静躺着,枕畔幽香犹在,佳人却已不见踪影。他却没有感到伤心,反而很觉满足。小桃一去,令他蓦然顿悟。
自己妄想忘情灭欲,前去刺杀秦王,真是太天真了。恰恰与此相反,对小桃的情,对荆轲和狗屠的义,想要令小桃开心快活的欲,才是支撑自己行刺秦王最强大的力量。
他翻身坐起,眼光停留在枕旁一封折成飞雁形状的书信上。他略一迟疑,打开书信,只见上面留着小桃娟秀挺拔的字迹:“渐离,去吧,去为荆轲和狗屠报仇,去尽你应尽的兄弟情,家国义,我知道你已做好了准备,因此,我只能尽我所能,送你一程。你的筑箱内壁,刻有我的心曲,但你必须答应我,刺杀秦王之前,绝不偷看,好么?若你能做到,我便许诺你,在你刺杀秦王之后,一定回来与你团聚,永世不再分离!”
高渐离仔细看着这封书信,忘记了身外一切,直到太阳落山,屋子里重归黑暗。他点燃蜡烛,挖出埋藏在地下的筑。当初埋葬筑的时候,替它包裹上了数层麻布,装进筑箱中,又在外面套上一个精心制作的木匣,如同是供帝王长眠的巨大棺木。因此筑保存得很完好,完好得如同处子的身躯。
但葬筑之处却无丝毫新近挖掘的痕迹,小桃是何时在筑箱腔壁内刻下了她的心曲?难道竟在刚来此地,葬筑之时,便已刻下了么?难道……难道小桃早知会有这么一日?
筑既已重见天日,就没有理由让它再次埋进土里。高渐离仔细凝视了好久伴随自己多年的细颈长筑,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拿起竹尺,击筑长歌:“桃花有泪兮声断肠,一筑悲歌兮谁与唱?人未远兮魂已销,易水寒兮难逍遥?帐暖香动兮春易逝,芳踪杳然兮归去来。天苍苍兮心茫茫,尝尽千百万滋味,可敌仰头酒一杯?”
他反复击筑放歌,时而泪洒如雨,时而疯狂长笑,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一名与他同在酒楼做工的伙计,应老板之命,前来察看一整日未去酒楼上工的高渐离。
他自然听见了高渐离的筑乐悲歌,即便他不通音律,却也听得痴了,随着屋内人的悲而悲,喜而喜。高渐离终于平静下来,隔窗说道:“老板找我?”那人这才回过神来,说道:“老板叫我来察看你是否一切安好。”高渐离略一沉默,又道:“你认为我的筑曲,比老板如何?”那人也自沉默片刻,才道:“我不通音律,不知比较,你与老板的击筑技艺,应该都算得非常精到吧!”
高渐离道:“我击筑的技艺,比老板强过许多,就象……我是神,老板只是凡人中的完人。”那人惊奇的哦了一声,显然不甚明了他的言下之意。高渐离又道:“老板击筑放歌时,你能听出什么?”那人毫不思索,答道:“我能感同身受,悲伤难耐。”高渐离哈哈一笑,说道:“你且听我这一曲。”言毕筑乐又起,听他用极为低缓的宫调开始击筑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曲调悲壮而苍凉,接着听他中途一转,用急促高亢的羽调击筑唱道:“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人心头大震,忽觉高渐离那扑面而来的苍凉悲壮之中,竟有一种绝美的韵味。这一瞬间,高渐离就是轻抚爱筑的神。
高渐离在此时,仿佛看到了易水之滨行将踏上刺秦不归路途的荆轲,粗声粗气与自己说话的狗屠,彩裙轻舞的小桃,还有曾经的燕国蓟城内那些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而他自己,又做回了那个击筑天下第一的高渐离。这一曲,真的是悲中有情,情令人暖。
院子里终归沉静,观者四散回去。那人也收拾起颤动的心弦,回去向老板复命。高渐离翻出自己最喜爱的衣衫,穿戴整齐,再将一头长发,藏于巾下。然后静静坐在床沿,他在期盼什么?
平燕镇的这座酒楼被震动了。当老板听闻派去找寻高渐离的伙计失魂落魄回来禀报的时候,已注定高渐离将要名动小镇。但高渐离不仅仅想要名动小镇,他还要名动天下。
若论击筑,高渐离自认了第二,天下就没人敢认第一。他的名声早已名动天下,此时他想到,却是通过天下人的耳和嘴,将他出现在平燕镇的消息,传进秦王嬴政的耳中。
酒楼老板自是对他顶礼膜拜,当日那名店伙计回来复命时,遮遮掩掩复述了高渐离说的话,生怕老板生气叫骂,谁知老板一问详情,当即惊起,点头说道:“不错,若论击筑,他就是神!”然后穿上他最贵重的盛服,赶着四马牵拉的大车,连夜赶到高渐离的茅屋,将其迎至家中,以最好的上宾之礼相待。
高渐离丝毫也不客套,坦然接受了老板的盛情。临出门时一把火烧尽了茅屋。小桃已去,茅屋再无留下的价值。
忘情?灭欲?情是不可忘,欲是难消歇。
为情舍身,无论是对小桃的爱情,还是对荆轲与狗屠的兄弟情,抑或是家国之情!为情才能舍身。为义无我,无论是为了小桃那恳切之愿,还是对朋友那未雪之仇,抑或是家国破亡的难消之恨!为义自可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