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萧云雨

3、灭欲

　　次日深夜，高渐离再次回到家门。昨夜他离家后彻夜未归，几年来头次未在早上为小桃盖被和准备中午的饭菜。他忽然有了一丝好奇，今夜的小桃，又会怎样待他？
　　他在门前迟疑了片刻，伸出稳定的双手推开柴门。只见庭院里黑漆漆一片，屋子里既无烛火摇曳，也无炭火暖光。就象一片荒芜的墓地。他心中莫名一痛，走进屋子，虽然漆黑一团，但却感觉得到屋子里有个女人，正一动不动的躺在冰冷的床上。
　　他顿时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扑过去将小桃深深搂进怀中，温柔的给她呵护，但是同时他也知道，绝不能这样。因为小桃向他索要的，绝不是这些。
　　为荆轲报仇，杀秦王雪恨，是他必须完成的目标。昨夜的小桃，不过是用了她对高渐离独有的方式，将这个目标赤裸裸的刺进了高渐离的心中。她知道自己已达到了目的，却也已用尽了手段。如今便静悄悄的躺在那里，感受黑暗中的寒冷与孤寂。世间还有什么比失去爱人更寒冷与孤寂的事么？
　　高渐离怔怔的站立在床前，用了最大的毅力，克制住怜惜呵护之心。转而想逃，逃到一个看不见小桃的地方，关起门来自欺欺人。但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逃，否则这些年来为刺杀秦王，处心积虑所下的一切苦功，皆付流水。
　　这一夜，没有晚饭，也没有酒，就连一丝的人间暖意，也没有。有的只是，痛苦得像鬼魂一样的两个活人。
　　次日高渐离不再为小桃盖被，也不再为她做好午饭，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自管出门上工。酒店老板和酒客们眼中的高渐离，依旧是那个不言不语，神情平静得几乎忧郁的俊美伙计。
　　老板今日有高朋远来，席间论起筑乐，纷纷求老板击筑一歌。老板击筑的技艺在方圆几十里地内，算得数一数二，应邀也不推辞，取来花费不菲之价购置的秦筑，左手按弦，右手执尺，敲击放歌。
　　“桃花有泪兮声断肠，一筑悲歌兮谁与唱？人未远兮魂已销，易水寒兮难逍遥？”歌声苍凉，筑音悲怆，闻者莫不感伤。一曲既终，彩声四起。
　　老板伸指轻弹去眼角一丝清泪，微笑道：“这一曲不知是何人遗在店中，被老夫拿来献丑了。”他这自是谦虚的客套话，这一曲声动酒楼，观者已将这处雅座围了个水泄不通，场面极是热闹。
　　老板甚是自得，却又有一丝小小遗憾，今日这曲击得好，唱得也好，反而不能令何期瞧上一眼？
　　高渐离忙碌在喧闹的人群当中，当老板击筑放歌伊始，他的心便被深深震动了。但他的人却丝毫也没有异动，端茶递菜，上酒送汤，做得一丝不苟，至始至终，也没往老板手中的秦筑瞧上一眼。
　　这一曲，本就是他暗中所留。老板击筑的技艺，在他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技艺只是手段，内心才是击筑放歌的源泉。乱世烽烟，人生多棘，人人难免都有这样那样的伤心事，一曲悲歌出，谁能不伤感？
　　高渐离要的就是伤感。即便是老板击筑总摸不准变调的时机，他也能忍受静听，只因他必须掩藏自己的身份，连筑摸也不敢摸一下，更别说击。所以只能听旁人击筑而歌，咀嚼着自己的感慨，消减一丝丝心头的苦楚。
　　但今日已然不同，他已有足够的力气和迅捷去杀人，还欠缺的，就是忘情，灭欲。
　　情欲总是相互交织，甚难分得清楚。人一旦能够忘情，必然能够灭欲。高渐离在昨夜似乎终于令自己忘了情，现在需要的，便是灭欲。只要自己心头渴望的任何事，通通必须深抑下来，尽最大努力隐忍，直到这样的隐忍，已能觉得不以为苦为止。
　　击筑本是他除开小桃之外，最重要的欢乐源泉，而这两样，带给他的也是最深大的欲望。一旦有朝一日，当他听见击筑声，摸到筑上弦，都能心静如水的时候，其余还有什么事能令他动容？到那时，欲已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