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萧云雨

2、忘情

　　小桃不动声色，默默靠在柱上，专注的盯着自己已冻得麻木的双足。高渐离告诫自己千万要无视小桃新出的这个挑衅法子，也不说话，迈步往屋里走去，却在经过小桃身旁时，突然顿住身子，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进屋放在榻上。只因小桃在他走近时，抬首看了他一眼。眼光中没有这几年来看向他时那从未淡去分毫的怨恨，反而象极了当初在蓟城里那个边舞边欢笑着的明媚姑娘。
　　小桃任他摆布，温柔极了。高渐离用宽大的袖子擦拭干净她的一双玉足，伸出温暖的双掌，将之握紧，贴在自己胸膛。佳人的玉足如同一块坚冰，透心窝子的寒冷。他几年来磨练出的隐忍功夫，自然不怕这点小小不适。二人沉默以对，渐渐相互温暖，小桃的双足温热起来，似乎还出了一点微汗。
　　高渐离这才发觉，屋子里早已升好了一盆炭火，显得春意融融。小桃终于还是开了口：“渐离，给我一杯酒。”高渐离浑身一软，心中又惊又愧。惊的是自己几年来狠心磨练的养气功夫，竟只在小桃温柔的一声叫唤中灰飞烟灭，愧的则是，假如自己不能做到无欲无求，又怎能够祈望有朝一日，刺杀秦王为荆轲报仇？
　　小桃仿如他的魔咒，教他无从抗拒。他转头一看，只见桌上放着一壶酒，两只细耳方爵，那爵正是当年燕太子丹赠送给荆轲诸般礼物中的一种，也是二人逃出蓟城时唯一带着以资纪念荆轲、狗屠二人之物。他以为早已古井难波的心，咚咚咚急速跳动起来，小桃再次说道：“你不愿与我饮上一杯合欢酒么？”
　　高渐离醉了，醉在小桃一句话中。他顿时忘记了荆轲与狗屠那未雪之仇，对秦王那深切之恨。他着魔般倒满两爵酒，递给小桃一爵，两人手臂相绕，各自举爵碰上嘴唇，小桃轻吟一声，低声说道：“饮尽合欢酒，我便是你的人了……”，高渐离魂魄已飞，喃喃相应。二人将酒饮下，不约而同扔爵在地。高渐离一改平常的温文尔雅，如猛虎般翻身压在小桃身上，深深凝视怀中佳人的朱唇。小桃玉掌伸来，挡在唇边，媚声说道：“我将身子给你，来换你为荆轲冒险一搏，替他刺杀秦王好么？”
　　高渐离立时如同被世上最寒冷的冰雪从头至脚埋在当中，痛苦的轻吟一声，一时间从未有过的愤怒，从未想像过的伤心，从未感到过的痛苦，一齐涌上心头，霎时如同跌入十八层地狱，却丝毫不知如何逃避。
　　小桃见他突然停住动作，一边缓缓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雪白如玉的胸膛，一边追问道：“就像太子那样，与荆轲约定一个期限，让他享尽人间最美好的事物，然后便去冒死刺秦。我只有这身子是你想要的，期限到来之前，你可以任意享用，我也会贴心对你好，只求你为他报仇，好么？”
　　高渐离的心中乱成一团，兄弟之义，朋友之情，男女之欲，以及对小桃深入骨髓的爱恋，顿时交织在一起，羞怒、愤恨、绝望、伤心……人世间一切的灾难，似乎都汇集到了眼前，同时爱恋、疼惜、忠义、温暖……等人世间的美好，也闯进了这间小小的暖室。他竭尽全力深吸一口气，蓦然伸手一巴掌打在小桃嫣红的娇颜上，翻身下床，狠狠骂了句：“贱货”，逃也似的转身出门。
　　小桃惊愕在榻上，竟忘记用手捧住自己火辣辣的面颊。她当然不会知道，高渐离的心中，犹如滴血。她惊愕过后，终于忍不住多年来对荆轲的相思，想尽办法欲求高渐离为他报仇的委曲，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却又疯狂的大笑不已。后来更是哭笑交织，教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高渐离冲到院子里，三下两下脱下衣衫，仰天倒进冰冷的稀泥当中。刺骨的寒冷，帮助他抵抗着耳中小桃的哭笑。他默运内功心法，也不管会不会因此时心神不定走火入魔，极力想要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他原本丝毫不会武功，直到荆轲死，自己与小桃躲避至此处，才开始按照荆轲临去刺秦时留下的一本武功图籍勤加修炼。但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内练静功，其余剑法技击，则一无所通。就连小桃，也不知他暗中练功的秘密。
　　他忽然犯疑，想起凭荆轲那样高强的身手，也都功败垂成，小桃又怎能对一个不通武术之人去行刺秦王，报有那般深切的期望？
　　想到此处，心头更乱，难道小桃想要的，只是让她眼中毫无武力的高渐离，以一次自杀式的刺杀充当仪式，来祭奠她的亡爱荆轲么？
　　他不敢再耽误下去，将湿冷的衣衫穿回身上，快速回到酒店，悄悄钻进厨房，拿起早已洗得一尘不染的杯盘挨个擦拭。这里一共有一百七十九只茶碗，两百零六只盘子，三百只碗，每日里除开跑堂，他都不停的做这擦洗功夫。几年过去，练就了一双非常稳定的手。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劳动中，让自己的动作更加协调。在每日深夜打烊之后，他吹灭蜡烛，就在黑暗中将这些器皿擦洗摆放，最初擦洗摆放一只盘盏需要很长的时间，因为必须用非常缓慢的动作，才能避免出错而导致盘盏损毁。后来速度越来越快，摆放盘盏时因碰击发出的声响，却越来越低，最近已至几不可闻的地步。
　　他包揽了收工后酒店所有的活，但做活的速度却比十个人加起来还要快，做得还要好。不过他不欲被人知道，总是拖很长的时间，才离店回家，因此所有的活，他都会重复做上几趟。
　　数年如一日，这是一种极度的苦练。他相信时至今日，自己的手，已足够稳定，有足够的力量，动作也已足够协调，若要存心暗杀一个人的话，这些条件都已足够。唯一欠缺的，就是自己的心。
　　有情，才会有心。有情的人，心总是软的。而软，总与弱字分不开。软弱的人，怎能杀人？因此若要刺秦王，必先忘情，而小桃，就是他欲忘掉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