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错位》最后一株紫丁香

12、假作真时真亦假

　　吃过晚饭，天气凉爽了些，何雨峰建议去散步。杨晨光推说要陪小平做作业，和儿子留在家里。何雨峰带着几个学生在被葳蕤的枝叶笼成的清凉的小道上一边闲逛，一边讲着笑话。孟紫岚说：“现在才七点，离我们回宿舍还早，不如干点有趣的事打发时间。”

　　何雨峰问：“你们的作业都完成了吗？上次课我建议大家看英国诗人乔叟的《坎特伯雷的故事集》原版，几个人看了？”

　　孟紫岚向身边的同学眨眨眼，其他人不管是否来得及看都纷纷说看过了，她说：“我们效仿《坎特伯雷的故事集》，一人讲一个小笑话或者一个故事，大家觉得怎么样？”

　　“好是好，要是有人既不会讲故事，又不会说笑话怎么办？”林强问。

　　“无所谓，您说呢，何老师？”孟紫岚问。

　　“你们说呢？”何雨峰问其他人。

　　“不用英语。”林强补了一句。

　　“学习英语语言文学的人怕用英语讲故事，你害不害臊？”萧斌骂道。

　　“何老师，让林强用英语复述《故事集》里的一个小故事。”江月明说。

　　“嗨，江月明，嘴下留情好不好。我又不是没看，只是不好意思罢了。有本事，你来复述。”

　　何雨峰微笑着转身看着江月明。江月明红着脸说：“什么嘛，何老师，让他先来。”

　　“我们是消磨时间，又不是比拼英语，是吧，卢子衿。”林强急忙拉孟紫岚做救星。

　　“我们用中文讲，看谁讲得最离奇最有意思。”孟紫岚打圆场说。

　　“好吧。”何雨峰说：“谁来第一个？”

　　“自然是老师来第一个。”林强高声说，其他人随声附和。

　　“行，我来第一个。你们想听什么？”

　　“恋爱史。”江月明说完，一边咯咯笑，一边躲在萧斌的身后偷看何雨峰的表情。

　　“不怕羞，”方若兰伸手拧了江月明一把。

　　“不是要说有趣的事吗？”林强说。

　　古芊芊是这些学生里的师姐，她怕何雨峰不好意思讲，轻声说：“小卢不是说‘最离奇、最有意思的事’吗？怎么又说恋爱史，如果大家要何老师讲，你们都得把恋爱史讲出来。”

　　“不好吧，”方若兰操着一口湖北口音抗议道：“当着老师的面讲恋爱史，羞死人啦。不讲不讲，何老师也不要讲，换个有趣的事。”

　　“那我就讲讲我在大学里的趣事吧。我记得那是在考研究生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宿舍里已经息了灯，但是走廊上还亮着灯。可是为了复习功课，我搬了把椅子坐到门口，就着走廊的灯光看书。半夜里，我同宿舍的一个男生起来上洗手间。看他迷迷忽忽的样子，当时我灵机一动，把椅子搬到隔壁另一个宿舍的门口。他从洗水间出来后，仍然以我为标志，直接走进隔壁的宿舍，爬上别人的床位，还和人家吵了起来，坚持说人家走错了房间。结果拉着灯才知道是自己错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说，想不到平时温温而雅的何老师也会这么恶作剧。萧斌更说，下次要做给林强看看，说不定就算引他到大街上，他都不知道。

　　等大家笑了一阵，何雨峰说：“我得这个故事既不离奇也不是很有意思，只是作学生时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不过，”他对萧斌说：“你可不许效仿，不许真得把林强引到大街上去。”

　　“听他呢，我哪那么糊涂。不过，您那个同学倒是糊涂得紧呢，哈哈------”

　　“后来，这个同学移民到加拿大，在那边开了一家公司，应该说，是我们那伙人里比较胆大的一个。我的故事讲完了，下一个谁来？”

　　“古芊芊。”孟紫岚说，“她是师姐。”

　　“你是提议者，只怕早就想好了，不要卖关子，还不赶快拿出来。”古芊芊笑着对孟紫岚说。
　　“我的故事嘛，自然是很有意思，不过，我想留在最后讲，萧斌，你讲下一个好不好？”

　　萧斌很顺从地听了孟紫岚地建议，讲了一个小笑话。接着方若兰、古芊芊也都纷纷跟在其后，或讲故事，或说笑话。如此一来，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大家已经绕着小道走了两圈，并走进了校园，在草坪上或独自或背靠着背地坐下，散散地围成一个小圈。

　　“现在，”古芊芊说：“轮到你了，小卢。”

　　“好得，大古。”孟紫岚说。

　　“难听死了，什么大古？”方若兰叫道。

　　“她叫我小卢，我当然该唤她一声大古了。”孟紫岚说完，看了看天空，又向众人扫视了一周，脸色变得很神秘。

　　“如果你敢讲鬼的故事，我就走。”方若兰威胁。

　　“不是鬼，是神话。”孟紫岚解释说：“应该说是科幻故事。先说明，本故事纯属虚构，既使用到你们中间某个人的名字，也纯属打趣，不得当真。”

　　大家一听她这么说，都觉有趣，不禁想知道故事的内容。孟紫岚站起来，坐在何雨峰的身边。因为方若兰怕她真讲出什么可怕的鬼怪故事，下意识地往萧斌的身边招挪了挪。孟紫岚很自然地利用这个机会坐在何雨峰的旁边，和古芊芊恰好是一左一右。她嘴上含着笑，凝视着古芊芊，说：“师姐，要是我用了你的名字，你不生气吧。”

　　“当然不会，玩笑嘛。”古芊芊轻轻地说。

　　“开玩笑，我怎么会这么做，是吧，何老师。”

　　“最好不要用真人的名字，虽是开玩笑，这么做也不好。”何雨峰说。

　　“好的。”孟紫岚讲道：“我讲得故事不过是张爱玲似的轻柔小调。女主人公叫孟紫岚，男主人公叫莫言，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女子，”她凝视着古芊芊，说：“我便暂且叫她阿柔吧。”然后继续说：“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他们之间。”她用一种很轻柔地调子，娓娓地把她和何雨峰、古芊芊的故事讲了出来。一直讲到她是如何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过去。讲完后，大家都默默不语，持续了五、六分种。

　　方若兰问：“你真会编故事，还编得这么活灵活现，跟真得似的。但是，女主人公回到过去找到男主人公了吗？”

　　“找到又怎么样呢？”孟紫岚幽幽地说：“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江月明说。

　　“当头一棒，未必真会唤醒他。”

　　江月明摇了摇头，叹声说：“真可惜，多么浪漫的爱情故事，好像电影里演得似的。”

　　“不错，是有这么一部电影。”孟紫岚说。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最爱看科幻电影的。”林强说：“何老师，你不是订着飞碟探索吗？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怎么会呢？卢子衿，这是不是你要写得那部科幻小说的故事情节？”何雨峰问。从他的表情上，孟紫岚知道他并没有受到故事的影响。

　　“记不记得曹学芹写在《红楼梦》里的引子？‘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不论是小说还是真人真事，不就是这样吗？相信它，它就是真得，不相信，就是假的。人类的故事浩如烟海，我不过信手拿来一个给大家解闷而矣。好了，我们该回去了。”孟紫岚站了起来。

　　“好吧，我们回去了，何老师，晚安。”古芊芊说。

　　“今天晚上，我也作个梦，看看周润发会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方若兰说着，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说：“要是真有时间机器就好了，我一定要用它跑到发仔结婚之前的那个时代，不知道他会不会娶我。”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了。

　　入夜，宿舍其他几位女生都进入梦乡，孟紫岚却辗转返侧，不能入睡。她凝视着窗外。夏夜，是这样的宁静，天空蓝莹莹地，没有一丝云雾，沉静地像渐入梦乡的大海，广阔、遥远、神秘。窗外是一条马路，两边都种着梧桐树。在南京，这种树非常普遍，就像在北方经常会看到杨树一样。虽然路的两边有路灯，但是肥硕的梧桐叶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在宽阔的路上投下两排暗影。当微风拂过时，树叶婆娑摇摆，地上的影子也轻轻地摇曳着，仿佛在跟着风行走似的。钟灵毓秀的江南，明澄干净的天空，在她的梦里曾经出现过很多次。她想知道，孕育过何雨峰的地方倒底是怎样的钟灵毓秀，想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样一种美好的情况下，使何雨峰爱上了古芊芊，并为了她舍弃南京而去了北京这么一个拥挤、吵杂的城市。她也曾想过，如果何雨峰愿意，她会陪他再回到他钟爱的这个地方，在这里安居乐业，颐想天年。可是现在她来了，又有什么用？何雨峰对她一无所知，对她的故事也好像漠不关心。丝毫没有想到故事里的那个男人是他。古芊芊呢？在她讲述的时候，孟紫岚不止一次偷眼观察她，她听得好像很专注，目光一直盯着花丛。那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腰里第着一条同样颜色的丝带——那是她最喜欢穿得颜色。她大部分的衣服都是白色。这种颜色往往是女孩子的最爱，但是很少能有谁能把白色穿得那么飘逸，那么纤尘不染。古芊芊却能。她斜倚在绿油油地草地上，脸庞柔和而宁静，表情庄重，若有所思，在皎洁的月光下，犹如一尊维那斯雕像。孟紫岚讲述的时候，有好几次都不得不停下来，她感到自己的勇气正在消失，面对着如此皎洁干净的情敌，她对何雨峰的情再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等她讲完后，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出奇地沉重，出奇地失落，好像心被掏空了一样。她的心有些动摇了。

　　但是，紧接着她又想起何雨峰的话：“你想，我能忘掉她吗？”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卢子衿，她究竟对何雨峰做了什么，竟使他不能忘怀，以至于身边已经有古芊芊这么一样出色的女孩子，心里却还想着别人。是他不满足，还是根本就不爱古芊芊。如果说不爱她，又何必为了她而背井离乡，离开最心爱的南京跑到北京去。不愿意经常看到前妻是是唯一的理由吗？为什么？卢子衿究竟对何雨峰做了什么？她一定得知道卢子衿在这里的一切，她要知道发生在何雨峰和她之间的一切事情。早知道当初就该多问些关于何雨峰和她的事。至于真正的卢子衿在哪儿，孟紫岚倒不上心。她曾设想，真正的卢子衿也许被带到她生活的那个时代。但是时空不会老是这样弯曲，一旦它恢复原壮，她——孟紫岚还得回去。了解这一段情况显然变得越发紧迫。

　　孟紫岚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溜出宿舍。她久久地瞩望着北边，何雨峰的家就在那个方向，只需从那边的小门穿过去，再沿着小路走几分钟就到了。她的脚下有一条小路，正通那个小门。但是她迟迟没有往那边走。何雨峰住得院子里多是教师的房子或宿舍，所以那道小门是不会上锁的。可是在这个时间走过去有什么用？何雨峰早该睡了。犹豫片刻，她还是说服了自己，就是他睡了又有什么，能和他靠得近一点不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吗？他有两年的时间从这里走出去，她却不知道自己会有多久。也许明天醒来，她已经回去了。不能，睡觉不是属于她的，要睡以后有的是时间。孟紫岚走上小路，一直走到何雨峰的院子外边。她从门缝里往里瞅瞅，发现里边还有灯光，微弱光线从窗子上映照了出来，小院静悄悄地。莫不是他在背课，或在作什么翻译？

　　孟紫岚在门外伫足良久，叹了一声，正准备离开。这时，她似乎听到屋子的门“吱”地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不经意还以为风吹过虚掩的门似的。接着，院子里响起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孟紫岚赶忙躲到墙角的黑影里。大门被轻轻地推开，她看见何雨峰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关上门，似乎是漫无目的，低着头，慢慢地走到小道的尽头，从小门走进校园。又慢慢地踱到一棵梧桐树下，在长椅上坐下。这时月光射在何雨峰的脸上。孟紫岚看出，他皱着眉，表情悒郁，还发出一声长叹。

　　他在做什么？孟紫岚正在着摸，是直接走过去和他说会子话，还是从别的地方绕过去假装和他偶遇。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底。古芊芊正从校园的另一头向这边走来。孟紫岚突然想到，莫不是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一想到这里，孟紫岚往躲藏的地方又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