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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九章 骊歌一叠(七) ...

  •   曾几何时,在扶桑的富人之中,盛行过一种昂贵的消遣,饲养云雀。一只上好的云雀动辄百金,更有可抵三五城池者,也并不稀罕。云雀本性自由无骛,最爱冲天飞翔,所以若为人所圈养,只有把笼子做得很高。可是,真正欣赏云雀的歌声,却惟有将它放出来,在它穿云而过的瞬间,方能听到那高亢清亮的鸣叫声。云雀垂直上冲,在空中停留一会,再垂直下落,越是珍贵的鸟,飞的越是高,停留的时间也越长,并且永远不会搞错笼子的位置。
      但是有些云雀,放飞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故事好似有些悲切,其实却也平常不过。只是百年之前,尚未登基的成祖皇帝起兵勤王,之后大幅削减藩王势力,控制朝廷动向,无论在朝在野,皆有眼线遍布天下,就连世代不受约束的江湖漂萍,也同样是放心不下,几番思量,终成胸中一块毒瘤,于是便有心甄选一名武史司,以作朝廷心腹之用。
      几年精挑细选,江南白家终于入了帝王慧眼,只因这百年的世家无论身份名望,抑或文采武功皆是不拘一格,芸芸众生之间更显超凡脱俗,唯一可惜的便是,白家传至当时,唯独只剩下一个女孩儿,名唤姬霜。
      偏偏这姬霜小姐,却也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论读书,七步成诗不下汉时曹子建;论武功,剑法精妙更是堪比盛唐斐旻。只是,若仅有这些或者还觉平常,更难得的却是这女孩儿还兼得心思缜密,各门各派出了纷争械斗,只消听得几方口舌,便能轻易分出孰对孰错,令人惊叹不已。
      然而说来也怪,普天之下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人物,偏在当时并不只有她一人。与她不分伯仲甚至水火不容的那个人,名叫司徒凤翎。他出身草莽却身怀绝技,容不得身边竟有第二个人与他分庭抗礼。他们彼此倾慕,却也彼此忌惮,几乎是疲于奔命般证明自己比对方更强,其结果却依旧只是毫无结果。
      而此刻的司徒凤翎,却终于先一步窥得上意,一个帝王身边,或许从来不乏胸怀家国且饱读诗书的有志之士,而一个多疑善变的帝王所需要的,就更不是这些寻常资质,他要看到的,或者足以让他坚信不疑的,只是忠诚。于是凤翎反复思量,终于还是被利欲二字蒙蔽了双眼,他挥剑自残,入宫亲自侍奉皇帝五年,终获龙颜大悦。所以,铁藜山庄那不得与江湖相交的规矩,起初不过是为了先祖凤翎而定,为的只是叫他不被世人所知,自己曾入宫为宦这等羞于启齿的不堪往事。
      而白姑娘得知此事之后,自然羞愤难当,更以自己曾托付终身给这样的男子而悔不当初,其时百秀门已成,却因白姬霜素来眼高于顶,当世无人知晓他二人曾相知相爱一事,如今反遭司徒凤翎始乱终弃这等丑事就更加不足以为外人道,于是当即招赘白氏家臣,想也不想便嫁了过去,并发誓从此与司徒一家势不两立。而六个月后,你的曾祖父白宣祺便出世了。
      所以,五年之后,已成为万人敬仰的秉笔拓兰之人司徒凤翎风光迎进铁藜山庄的我的先祖母慕心棠,是没有可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的,可是一年之后,他们却有了一个孩子,一个不知从何处抱养来的孩子,便是我的高祖父,司徒誉。
      再后来凤翎病逝,先祖母便写下一切因果,并托当时轻羽阁的第一任阁主沈晴空以弱水宫清流之火锻造宝剑十三,使其遇血弥坚,遇泪才熔。而从此之后铁藜山庄历代记史所用的那支笔,不过是一柄仿拓兰而造的寻常象牙紫毫罢了,真正的拓兰,早已收在宝剑十三内置暗格之中,唯有毁掉宝剑才可使拓兰重见天日,寓意若不要江湖才可真正有资格获得拓兰,但百年来,从无一人如此。甚至也无一人敢于承认,真正的司徒后人,如今都已随了白姓的事实。
      先祖母的书信,历代惟有继任拓兰者可以过目,而传至我曾祖父司徒祈扬手中时,书信原稿便被焚毁,从此这藏于司徒一门的弥天大谎,只能依靠口口相传,以防外人知晓。更有甚者,最初的铁藜山庄是无人开口说话的,下人惧怕主子威严,也只好装聋作哑。诺大封地,死气沉沉,人人如同无声行走的鬼魅一般,因此承袭拓兰衣钵之人,全都抑郁早逝。直到五十年前,我祖父司徒清遥生性反叛不羁,隐姓埋名行走江湖,邂逅我祖母洛纯,从此,铁藜山庄才第一次有了声音。
      你或许会问我,为什么铁藜山庄一向自诩公正不阿,却不敢把这件事公诸于众,其实这个理由,却再简单也没有。只因若承认了,司徒家所有就要悉数拱手相让,说或不说,与取或不取拓兰其实都是相同道理,剑与笔,代表的也不过是一己之欲与历史公道,如何决断,全看个人的选择。
      司徒家也不过是些普通人,哪里有那么多圣人呢?
      我救你,也并非全然为了一己之私、姊妹之情,而是为我司徒家保留最后一丝血脉,襄儿,编纂历史的人从来都躲不过利益驱使,能够传承后世的,也大多偏向自己一方,这才是铁藜山庄不能与江湖相交的真正原因。所谓胜者为王,败者寇,你切莫要步了这后尘,切记。
      切记……

      望着女孩瞬息万变却又已然不知如何作答的表情,宁琅却笑了:“你不必这样望我……其实,我何尝读不懂你的心、你的委屈……我死之后,江湖坊间必定留下你的千古骂名,可是,我却可怜你……百年之前,真正用了龌龊法子的,是我司徒一门……但后来呢?铁藜山庄历代在任者皆是兢兢业业,秉公克己,无人挑得出一处不是,无人说得出一字失实……可是正因如此,你们才永远无法以正义之身讨回这份公道……无所不用其极,只因你们根本别无选择……为了拓兰,司徒家去人欲弃天伦,只为赢得一个生前身后名;同样为了拓兰,百秀门却甘愿变作奸佞小人,不惜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殊途同归罢了……如今你若问我,铁藜山庄都没了,咱们还在为了一支笔而你争我夺,是为了什么……我还是那句话,铁藜山庄,是江湖的规矩,铁藜山庄没了,司徒家便是江湖的规矩,司徒家没了,拓兰便是江湖的规矩……并非拓兰归于你手,你就是江湖的规矩,而是你执掌了拓兰,就要守住江湖的规矩……世事这般无常,规矩却始终如一,这才是你们白家不懂,司徒却早已参透的道理……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已下定决心,要将拓兰传位于你……就连宝剑十三,也是一早便交到了你的手中……你若不争不抢……这一切也都注定是你的,我当悉数还你……若你明白,便不至于十年来谋算所有,到头却换得一场虚无……可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不经大悲,便无谓大喜……惟有亲历了非,才能懂什么叫作是……襄儿,当你单凭一己之力从这业障中走出的时候,才能够成为百年来在血缘与资格上皆能真正执掌拓兰的唯一一人……届时我在九泉之下见到司徒家的列祖列宗……或者也能瞑目了……”
      言语至此,宁琅已是深觉乏力,却仍旧握着秋水泊名的手,自言自语:“我记得……再过两天便是子楚与襄儿的生日……这么说来,明日便是我俩十年之期了……我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却只差这一天,不肯让我兑现与他的约定……说来,这命中注定四个字,当真是害人不浅……罢了,罢了……襄儿,你过来,我告诉你宝山福郅在哪里,再教你一个能杀了子楚的法子……”
      此时此刻,襄儿已是好似个扯线木偶一般,听她说话,便乖乖走了近来,宁琅拉她过去,附耳一阵轻语,说罢只是寻常一笑,襄儿不知为何,明明并没想哭,却忽然泪如雨下,只得哽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叫我杀他?”
      “我爱他……所以我要带走他……”宁琅缓缓闭上双眼,气息也随之渐渐消逝,“……我从不信什么因果轮回……但今天,我愿赌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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