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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九章 骊歌一叠(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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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云溪镇,采桑湖畔。
窗外雨细云低,风乱烛影,黑暗之中火光寂灭,一人却似毫无察觉,只是低头作画。
那画纸之上荒洲古溆、断梗疏萍,笔法都是有些不甚熟捻的青涩,而留白处两行词句,却如游龙浅照,曼妙不可言喻,写的正是“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十四个字。
搁下笔,那人才生了火折子,却也并不理会方才那只蜡烛,而是转身自柜中取了一只小巧的玻璃灯,点着了置于案头,于是借着火光,自墙围窗间淡淡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形。
莲灰色水纹挂珠裙,头上灿亮黑发铺就一肩,只拿一只雕了莲纹的玉环束起,那脸颊轮廓较之年前又清减了几分,正是司徒宁琅没错。看她皱眉望了望自己才作的画,想是并不十分满意,便团皱了丢开去,再铺一张纸。
正待下笔时,屋外院里大门,忽然有人轻叩。
宁琅侧目去听,只觉那声音断断续续,却没走开去的意思,想唤襄儿又记起她今早才入了药姑山采芝,今夜风雨交加,怕是要在山中过夜了,此刻家里倒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才搁了笔,推着轮椅出了门去。
行至门前,问声“是谁”,而那门外之人顿了一顿,方应了一句:“莫非真是司徒姑娘?”
宁琅闻声一僵,才要开门的手也随之横在了半空,两人都不说话,定了一时,宁琅才上前拨开门闩,而那门外之人手执一柄油纸伞,仍旧一身白衣缟素,竟是多年不再行走江湖的秋水泊名。
两人相见,却是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对视许久,却又都笑了。宁琅这才想起招呼泊名进门,而泊名也并不客套,略一颔首,便躬身进了门去。
拿了手巾给她擦了身上雨水,又端了一碗热汤来给她暖胃,泊名都接了,才拉住宁琅道:“都是自小习武的人,哪里就这么矜贵了?司徒姑娘你坐着,泊名找了你两年多,此刻相见,实为有件要事相告。”
而宁琅却一凝神,十分不解道:“先不说别的,秋水姑娘怎会知道来此处寻我?”
“说来也巧了,”泊名却是一笑,转身自肩上行囊之中取出一只藤编小篮,双手捧着置于膝上,这才接着说道,“这篮子里养的是一只绞筋蚕,平日里就是以药姑山上的樟芝喂养。也是泊名投机取巧,只因本地民风素来淳朴,当地人又并不十分懂得普通灵芝与云芝、樟芝的不同,因此价钱上都便宜了许多,而说到底,能够分出这几种稀罕药材的微妙之处,放眼天下也并无几人。可我今年再来时,各家药店皆分的清清楚楚,泊名正诧异着是何处来了高人指点,就听说这荒废已久的苏府里搬来了一位行动不便的姑娘,泊名心里想着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又不想错过了去,所以才来瞧瞧,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真是你。”
“这天下,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宁琅一笑,低头便不说话了。
“泊名找司徒姑娘,却是找的辛苦,”泊名不笑了,转而抬了头郑重道,“我养了这只蚕,正是为了给司徒姑娘续筋之用。”
宁琅听了一愣:“你是说,这蚕吐出的丝可以帮我接回早已断了十年的筋脉?”
“正是,”泊名点头,听语气也知绝非玩笑,“否则我也不必如此辛苦,养了几十次,才终于成了这一只。只是这事还需一点风险,泊名要先将司徒姑娘右手筋脉挑断一半植入左手,再用蚕丝相熔相固,说来这方法也是泊名遍查了有史以来的各家医典,这才放手一搏,若有半点闪失,恐怕姑娘的右手,从今以后也再不能用了。试或不试,泊名听姑娘的。”
宁琅闻言,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叹了一口气,“秋水姑娘行事,宁琅读不懂,从来咱们相见,你都是恨不能亲手杀我,如今又为了什么要帮我呢?”
“泊名……不为别的,只为生是燕子楼头的人,到死亦是。起初针锋相对,不过是为逼你离开楼主,而此刻见司徒姑娘憔悴了许多,泊名心里却有不安。”泊名说着,不禁自嘲一笑,却又安慰道,“只是,离开楼主,未必不是件好事,不然利用泊名除掉端木珣,你以为最初这是谁的主意?不过是叫旁人抢了先机,这才不由得他心中所想罢了……那个人,心是冷的。”
而宁琅思索半晌,也就释然:“不错,以他的聪明,确实不该是别人。”
“但司徒姑娘为顾全大局离开楼主,身为燕子楼头中人,泊名却该谢你。”
宁琅听了这话,却苦笑摇了摇头:“这话不对,当时情景,就算我心中有万般不舍,却不由我。”
这话一出,却叫泊名诧异,半晌才似恍然大悟,握紧了宁琅右手,沉声道:“司徒姑娘说这话,莫非……云姑娘有喜一事,竟不是你授意柳姑娘所为?泊名还以为如此,这才顺水推舟,确认云姑娘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话音未落,宁琅双瞳已在瞬间放大,握紧的手渐渐松开,脸上表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却终归于一片宁静……
原来云想容,从不曾怀有任何人的骨肉,可是却有人轻易瞒过了所有人,用她那双笑起来月牙般晶莹剔透仿佛永远不该也不会沾染到人世间纷乱尘埃的眼睛。
柳姑娘?襄儿,柳襄儿……
可是,她并不仅仅是柳玉璃的女儿,她的父亲,名叫白无殊。
低下的头缓缓抬起,迎着火光映出了宁琅那一张已然多年不再出现的、淡漠而又决然的面容来——
“不,她不姓柳,她姓白……”
门外忽而传来窸窣声响,不及细听,一斗挂满雨珠的灵芝早已洒落一地,宁琅与泊名尚未回神,一道寒光竟是猝不及防般踏风而来,宛若暴雨闪电,直奔宁琅喉间。秋水泊名双眼只在瞬间一敛,光电火石间拔出袖中长刺迎面一挑,宝剑十三震脱来人手腕,斜斜没入房梁之中,而窗外登时风雷大作,迎着微弱火光,照出了襄儿那已然极度惊慌而又愤怒的双眼。
十年,她终于露出了那不必再加修饰的刻骨仇恨,直面宁琅,这个养育了她十年,却也与她的杀父仇人相爱了十年的女人,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没齿不忘的仇人。如此至亲至近、至仇至怨,对于彼此而言,她们的存在竟是何其惊人的相似?
宁琅看着她右手虎口被方才力道震裂,沿着指尖缓缓滴下血珠来,她的眼神之中徜徉而又尖刻的杀意,竟叫宁琅恍惚觉得,如此疲惫:
“白弥儿,你从未失去昔日记忆……只是八岁的孩子,便有如此本事,可以藏起眼神之中血海深仇,我便不怀疑你当初是如何怂恿善舞伪造卷轴寄给蔺柔姑娘,从而离间子楚与莫白之间的兄弟情谊,之后你叫善舞杀我,你骗子楚云想容身怀叶琮的孩子,你害得莜夜只身赴死,你将我逼至孤身一人,只是为了要知道宝山福郅的位置,从而取代司徒一门执掌拓兰,然后再找子楚报仇,是不是?”
“你……你怎知我没有失忆?”襄儿后退几步,撞在坚硬墙壁上,却仍紧紧握住双拳,动也不动的盯着宁琅。
“云中阁的云想容,何等的谋略过人,世间多少须眉也比她不过,若你不坦诚自己百秀门后人的身份,她怎会冒着全盘布局毁于一旦的风险叫你为她把脉?再回想嬿婉梅庄时有人寄给蔺柔姑娘的那口箱子,我自始至终不信是善舞一人所为,因她自幼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不可能有机会瞒着我得到翠翎。而当年蔺中原遇刺之后,潜龙使可说是到达现场的第一人,可翠翎却仍旧不翼而飞,多年来令我一直介怀。现在,我忽然懂了,原来当年那柄剑,被一心想要与司徒家分庭抗礼的你们白家拿走了……”
“是,是我,可那卷轴上头写的,难道不是真的?莜夜与善舞的孩子,难道不是因你而死?难道没有我,这些就没人知道,你就可以全当做不曾发生吗?”襄儿忽然咆哮起来,或许只因此刻坦诚相见,竟是毫无防备之故。
“子楚说的不错,果真是养虎为患。”宁琅听了,只冷冷一笑,缓缓抽出袖中流岚,那脸上表情竟是怎么都看不真切,“秋水姑娘,这是司徒家事,外人不便插手,还请袖手旁观。”
泊名闻言皱眉,襄儿却已然一跃而起,拔下梁上宝剑,再度横空劈下,沿流岚刀锋一路火光四溅,宁琅忽而手腕一抖,白刃已然触及襄儿粉颈,襄儿早慌了神,心中一根弦几乎就要崩断,袖中不知何时藏起的匕首忽然抖落掌间,似是全无意识的一刺,只略一用力,一瞬间已是没入宁琅身体,霎那沿着裙幅,逶迤满地鲜红。
“司徒姑娘……”泊名大惊,飞身疾走而来,一掌击在襄儿左肩,将她逼至墙角,而后扶住宁琅,点住她周身大穴,藉以阻止鲜血肆虐,眼见着宁琅脸色渐渐苍白如纸,已是回天乏力,才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明明那一刀下去,她必死无疑,你到底为了什么不杀她?”
“秋水姑娘……我是真的不能杀她……”宁琅咬住下唇,字字说得辛苦,却把一双眼睛望向墙角女孩儿,苦笑开来,“襄儿……此刻……就算你杀了我取而代之,铁藜山庄也仍旧不姓白……事实上,白氏一族……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哪怕……只有一天,你……不管是柳襄儿,还是白弥儿,其实……都是司徒家唯一的后人……”
“你……你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襄儿惊恐莫名,她的身后已是冰冷围墙,却恍惚觉得仍旧哪里都有司徒家的眼睛在望着她,天下如此之大,却无一处可逃。
而宁琅握住泊名的手,淡淡一笑:“祖先孽,子孙受……今天,就请秋水姑娘做个见证,咱们百年的恩怨……也该是化解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