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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九章 骊歌一叠(八) ...

  •   次日,清晨。
      先时还万里无云的天,忽然起风了,继而乌云骤然没顶,宛若重楼将倾。方圆三十里汀萍叠翠,花与江中花,共临秋镜照憔悴。
      晏楦甩开缰绳飞身下马,便听跨下坐骑一声力竭般的嘶吼,倒地再不动了。
      岳阳府,苏家旧宅,陈迹危亭,影怯烟孤,一片匆匆残照,竟有万分凄凉不忍触目。伸手推开吱哑门扉,雨柱已是忙不迭激起檐上黛瓦,头顶惊雷乍响,顿时映亮了前厅一个触目惊心的“奠”字,只此一刻,霎那刺痛晏楦双眼。
      守灵的秋水泊名闻声回眸,却见那门前一袭青衫翠巾,绝代风华一如往昔,只是面色苍白寒凉,全然不见一丝血色。
      “楼主……”
      此情此景,绝非平常,泊名心中异常雪亮,于是豁然起身,奔上前去执起晏楦手腕,不过转瞬,手中纸钱已是全无意识散了一地,随风零乱。
      天下第一名医,沉默半晌,才终于缓缓开口:“楼主在何处受伤,为何心脉早已尽断?”
      而晏楦却并不答,绕过泊名迈入厅中,脚下步伐坚实且笃定,手中飞瀑紧了又紧,冲天白光随之暴涨,霎那剑气,流映千古。
      “谁,杀了宁琅?”
      空阔前庭,死般沉寂,泊名立于晏楦身后,只是缓缓摇头。
      “我再问一次,谁,杀了宁琅?”
      仍旧无人说话,而角落一隅,却有个小小身影,不断向后退缩,将自己那已然团的不能再小的身躯牢牢抱紧,一双眼睛透着巨大的空洞。
      晏楦步步逼近,而泊名紧随其后,亦步亦趋,此刻窗外风雨交织,庭中诸人却皆已浑然不觉。
      剑锋抵在襄儿眉间,晏楦刻骨寒冷声线宛若穿透骨骼,令襄儿冷不防打了一个寒颤。
      “姓白的果然都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有,有许多许多话,我从没机会说出口,”襄儿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来,噙满泪水的眼睛直面晏楦双眼,并不回避,而身体却又抖的厉害,就连声音,也随着隐隐发颤,“在我还是白弥儿的时候,总想着若有朝一日能见你一面,那便好了,做不成白弥儿之后,常常见着你,却已失了说这话的资格。我总偷偷问自己,对你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敬仰?当真是敬仰,你做的那些事,若是萍水相逢,必定是要击个掌大赞一声好的。爱慕?也的确有爱慕,自我记事起,听人说得最多的便是你,英俊潇洒不说,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是命运无常,叫我偏要恨你,我当然该恨你,恨你杀我父母,恨你从不正眼瞧我,恨你毁了我的家、我的人生、我的心,恨得咬牙切齿,恨到了骨子里去,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忘得了?”
      “所以呢?”晏楦皱眉,神色依旧冷冽,全无一丝动摇,“你便杀了宁琅?她在我手上救下你的命,她以残缺之身抚育你十年有余,你凭什么敢杀她?”
      “凭什么,是啊,我凭什么呢?就凭我是百秀门的白弥儿?”襄儿摇摇头,似是为了自己这一番话在对方听来竟宛如笑话一般,只得吃吃苦笑,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不,这些怎么够?我恨她,恨的是她爱上了我的杀父仇人,可是我更恨,更恨你爱她一如她对你用情至深啊……”
      “哈,”晏楦不住冷笑,斜睨着眼前这年轻女孩儿,竟好似从未认识过她一般,“我只当你杀宁琅,是为了向我复仇,却没想竟是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白弥儿,你实在是已误入歧途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是……你不懂我,是因你心里从来只有她。可是连我自己也不懂,初时对你有心,不过是因了天真烂漫、未经人事之故,可你灭我白氏一门之后,我却仍对自己说,若有朝一日你能看见我,我便甘心做一辈子的柳襄儿……若早知道今日这般结局,我又何苦自寻烦恼这些年?叔叔,我恨你,恨师父,但其实我最恨的那个人,恐怕是我自己……拼命惦记着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拼命想要忘掉唯一该做的事情……”
      “今日你便可以解脱了,”晏楦冷冷打断襄儿说话,却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像是掩饰着什么一般背过身去,青衫绿袖拭过嘴角,竟是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襄儿慌了,却听晏楦沉默片刻,继而淡淡开口,颇带了些难以支撑的疲惫和勉强,一如迟暮般苍老,“……罢了,人各有命,或许都是定数,执着一生又有何用,到底我最珍爱的也还是离我而去了,宁琅,她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是,师父临终时交待一句话,命我定要转告叔叔……”襄儿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两行清泪已是悄然涌出,“师父说……”
      在那一瞬,晏楦眼中忽地现出奇异色彩。
      “师父说……若有来世,她一定等你……”
      晏楦不动了,手不动,心也不动,宛若一座雕塑般,只是静静的站着。襄儿握紧了袖中早已藏好的宝剑十三,却终于绝望的明白,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她没有足以站在他面前挥剑而下的勇气。
      转头回望宁琅一直安睡的那间房,襄儿抱紧了手中长剑,泪,顷刻滂沱而下,眼中那片刻之前还绝难消弥的杀意,就这么,渐渐淡去。
      师父……
      为何人与人可以这般生死相许,为何面前是我杀父仇人,我却不能下手?
      你知道这句话可以杀人于无形,你知道惟有这一瞬是凭我之力能够置他于死地,你知道我已再没有杀人的力气,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即使你死了,还是什么都知道……
      你偏要我将这话传到他的耳中,这即便隔了生死,也想叫他明白的,在你心底藏了十年的话,你偏要我看着他为你心痛彻骨,叫我亲眼见证所谓人与人之间情义深重宛若一柄利刃,足以穿透他的心,也叫我看破了一切执着,一切虚无枉然的追逐……
      当我看过了这世上最美的景色,从今往后的生命里,终于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值得期待。我,唯有一支笔,江湖从此,与我再无一丝牵绊……
      伴随眼泪滚烫而落,宝剑十三,终归一片尘土。
      而晏楦再也无暇理会任何人、任何事,只是丢开飞瀑,转身向后院走去。
      司徒宁琅,安睡于苏绿霓待字闺中时的那间旧屋,椋花草异香扑鼻,堆满床头房内。那面容安宁,略带淡淡笑意,仍旧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晏楦走上前去,跪在她的床边,握住她冰凉小手,将头靠在她的胸前,略一莞尔,那眼神之中,仍旧带着一丝固执得不肯消褪的温柔守候。
      “这一次,你又不等我,罢了,还不是每次都要我去寻你……你可要走慢一点,咱们,一起回桃源溪吧……”
      说罢,又紧了紧彼此交握的手,缓缓阖上双眼,却终于再也没有睁开来。
      身后,秋水泊名牢牢掩住自己嘴唇,才能忍住不去打扰他们十年相爱却得来不易的片刻相守,然而眼泪,已然再也不肯听话,转瞬如织而下。

      十年之后,江湖成就崭新传说,天涯之巅,悼客轩,一人记录江湖诸事,却从不踏足半步,无人知她是谁,来自何方,出身何处。
      无一人相与,无一人相惜。
      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凤阳山,桃源溪,有一名女子白衣缟素,每年清明重阳,去往一处冰泉涧洞祭奠故人,听说那里安放着已成云烟的轻羽阁最后的神兵利器,然而世人去寻,却无一人可得。
      风里云间,只听那女子淡淡声音随风而来,转瞬即去。

      “青山为铺,白雪作冢。
      十年之约,终成所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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