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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九章 骊歌一叠(五) ...

  •   “怎么?后悔救了我?”晏楦轻动唇角,便勾勒出一抹深不见底的玩味笑容。
      “不,”少年却回了神来,笑得极是澄澈,“果然天下第一人,从来是无伤他人之心的,落华自幼敬佩你,此刻,更是敬佩不止。”
      “这却错了……”晏楦虽然诧异,却又自嘲一笑,“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确是抱定了覆灭玄剑门的心思来到常州的。”
      “我?”少年眼中忽然浮现不解神情。
      “为天下,为百姓,也许是自幼得你师父教导,所以你便从不有疑,而对于我,却是走了几十年,踏过了千万具尸体,才终于明白原来是我错了,”晏楦抬头,雾已散去,天上星子灿亮异常,将这寂静尘寰映照的宛若白昼,“过往多年,原本要倾尽全力光复我桃源故土,却没想到,执着了这许多年的,竟是全无丝毫意义的‘江湖’二字,可笑,太可笑。”
      “晏大哥,也许你有所不知,”落华莞尔,立于晏楦身侧,一齐眺望头顶空旷夜域,“落华自幼无父无母,惟有玄剑门一处是家,许是上天垂怜,却赐给了我一位神仙一般的姑姑,并不是落华刻意奉承,而是那人实在与众不同,穿梭于万千世人之间,却像个仙子般来去缥缈,不带一丝烟火气息,令人景仰。每年落华生日,姑姑都会前来探望,而八岁那年,姑姑并未赠我任何礼物,只给我讲述了一个名为‘桃源溪’的故事,从此,落华便记住了晏子楚这个人,只要听到你的消息,心中便格外振奋。就算世人都说你不过是个妄想一统江湖的狼子野心之人,落华却明白,晏大哥心中从来只有一个信念,正是一日执剑,便一日不为杀戮,只为救赎。”
      晏楦不禁侧目,认真望那白衣少年,其时殿上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脚下万家灯火俱灭,四面空旷万籁俱寂,惟有头顶清风徐徐,好似这世上,只剩他与他。
      “……说来惭愧,子楚耗尽十年光阴却没能做到的事,竟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做到了,”晏楦沉默良久,方才感慨一笑,“日里倦儿之事,令我倍受触动,说来我若知道她是兄长与凤姑娘的女儿,必定拼尽全力也要自贼人手中夺回,可若我不知道呢?只此一件,我已输了,还有何颜面说什么以天下无一人不怡然自乐为己任?可笑我自以为一颗赤子之心始终不变,却原来,早已被这江湖覆灭得一干二净了。”
      “晏大哥……”落华心中不忍,刚要开口却被晏楦打断,只觉对方眼神之中那些纠结缠绕像是倏忽不见一般,此刻仅余一潭波光静平。
      “我若十年前娶了那个人,恐怕孩子也有你一般高了。只是年少轻狂如彼时之我,又怎放得下胸中诸多杂念呢?也许直至此刻遇见了你,才是真正的契机吧。”
      “晏大哥有什么是落华能够帮忙,必定义不容辞。”
      “你这孩子到底年轻,若真有一两件事须得交待,岂非过了执念给你?”晏楦摆手,淡淡一笑,“天下第一,当不为杀戮,而是给这世界万丈生机,不是玉石俱焚,而是舍得,舍得已得的一切,当你明白那些都已不重要之后。我心中的桃源,此刻就在你的心里,在万千如你这般的世人心里。我走后,燕子楼头必为江湖众人合力所亡,我侄女阡儿年幼,守不住这众矢之的。就算你有心,恐怕也没有足够的本事帮她。但无论何时,只要有人如你一般心存桃源之盼,那便是好的,届时有或没有燕子楼头,都已再没什么重要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心的地方便是桃源。
      生不息,死不灭,与形式无关。
      少年闻言,不禁沉思许久,而后恍然彻悟,终于郑重点头道:“落华拼此一生,必不忘晏大哥教诲。”
      “如此甚好,我也能走得安心了。但不知这殿上可有好酒?咱们委实该当喝上几杯,才不枉你我相交一场……”晏楦望着眼前少年,心中竟是畅快非常。而少年略一迟疑,却也并不推辞。
      “是,后殿有师父的换骨醪,我这就去拿。”
      “且慢,”晏楦唤住他道,“换骨醪异香扑鼻,历时三月绕梁不散,恐怕你师父知道了责罚。”
      “为晏大哥,落华甘愿。”少年却是莞尔一笑,只是眼中坚定,不可动摇。
      “说来,玄剑门看似放任自流,实却苛责循矩,其实都是颇带了几分邪气的,如今出了你这样清正克己的弟子,也是有趣。”听他这般说辞,晏楦便也不再矫情,望着少年离去背影,心中却暗暗感慨。
      此时此刻,他已是确定无疑眼前的少年便是当年被沈湮偷回送往玄剑门的狄枫与沈漪之子,无论眉目,还是举手投足的样子,都十成十像极了狄枫。
      沈湮啊,沈湮……不过是幼年随于清泪避走世外时曾在桃源溪小住半载,却也能懂我今日这一番苦心。想你一生,曾叫多少人死于非命,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而此刻,你却真正为狄枫养育了一个足以普照后世的好儿子。因果循环,果然半点由不得人愿……
      断梁殿上,晏楦与落华对坐饮酒。三杯过后,晏楦执起酒杯,偏头向那金身如来寻常一笑:“佛祖,我代宁琅敬你,若你真如传说中那般灵验,就保佑我俩生死不离吧……”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朗声大笑,又向落华道,“你看仔细了,我教你一招……”
      落华点头凝神,却只觉一阵青烟倏忽而过,大殿之上早已是空无一人,待得追出去瞧时,那五十年来空空如也的木质竖屏之上,却有一行刻字清晰入目——
      “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剑光飘逸,笔锋带骨,不过转瞬功夫,却字字入木三分,竟是叫晏楦叱咤江湖无人可堪匹敌的那一招雨燕归阁。
      云里雾中,只听他朗朗笑声悠悠回响,荡气回肠。
      而落华看到这句,再看那早已孤守五十余年的上半句,便知从今往后,它可终于不再寂寞了……
      于是向着风吹云走的方向,躬身长拜。

      沈琛静立窗前一夜,看世间疏烟淡雨、一帘秋霁。直到天光尚未大亮时,方觉渺烟渐散,有暮山依稀横翠。一时望江花拥起千帆,不过片刻恍神,再抬起眼时,青衫翠巾已在咫尺,却是沿江而立,只绰约望见一个背影。
      于是疾走出门,行至那人身后,匆匆唤了一声四弟,而对方转过身来,却叫沈琛吃了一惊。面若蘸雪,素骨凝冰,虽是晏楦无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白冰凉,沈琛见了,不禁皱起眉心,开口问道:“子楚可是受伤,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而晏楦只拿袖子掩口轻咳,淡淡一笑,“无碍,不过是修罗道中乱了内息,调养几日便好了。”
      “那就好,”沈琛听他声音仍似寻常那般低沉有力,这才松了一口气,跟着笑了,“昨夜我已吩咐下去,楼内众人全都安顿好了,今后隐姓埋名或是转投他家皆当无碍,阡儿也送去了幽兰山谷雪姑娘那里,从今往后,她尽可照自己心意去活着。不过,燕子楼头的燕形墨玉纹珮也还是叫她收着,今后若是她愿意,便能轻易重拾咱们这十几年基业。”
      “这么说,燕子楼头于一夜之间,已是人去楼空了?”
      “是。”
      晏楦闻言,不禁颔首,“果然最了解子楚的人,非二哥莫属。”
      “这个自然,”沈琛与他对面而立,并无丝毫讶异之色,“一路上我还在想,对付修罗道的花毒,咱们是该用火攻还是水漫,你却告诉我要只身徒步登上断梁殿,那一刻我便知道,过往一切,你都已放下了。”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二哥,”晏楦莞尔,低头却见客房的门扉不知何时已被打开一角,一个小小的脑袋钻了一半出来,只露着一双大眼睛,正是倦儿,于是敛了笑正色道,“如今世间已再无燕子楼头,兄长日后有何打算?”
      沈琛循着晏楦视线回望,见了女儿,也是悠悠一叹,神色之中既落寞,又满足,叫人看了伤感,“我等的人,已经回来过了,她给我留下了最珍贵的礼物,所以,我想先去婺州祭拜冰珑,然后再带倦儿回我母亲的家乡、天山雪谷去。子楚你呢?不如就随我们同去,从今往后同进同出,再不过问世俗凡骛,可好?”
      晏楦点头,复又摇头:“十年之期已近,我要回宁琅的身边去。”
      沈琛听了这话,却是大吃一惊,“子楚……如今你与她,如何才能再一起走下去?”
      “……若不能同生,我们便共死吧。”
      “可是天下之大,你又要往何处寻她?”
      “昔日宁琅在我身边时,从未提起她的母亲,子楚想,或许正如我不敢轻易想起桃源溪一般道理,若我是她,此刻便会回到岳阳苏家那荒废已久的老宅去,住在她娘出阁之前的那间闺房里。”
      沉默良久,沈琛终于开口,“子楚,若你心意已决,为兄不会阻拦你。”
      “多谢二哥成全。”晏楦略一拱手,才要拜时,沈琛却已是先一步止住了他,晏楦抬头,方见对方眼中清明惋惜,便知睿智如他,想必已是一早就窥见了这最后结局,只是此时此刻,却无法开口阻止罢了。
      “子楚,保重!”
      “二哥,你与倦儿也是。”
      两人背道驰往不同终点时,沈琛顿了一顿,还是勒住马头,回身高声道:“日后我教倦儿酿酒,你若有了闲暇,便来天山与我小酌吧。”
      而晏楦回头一笑,终于不答,径自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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