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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九章 骊歌一叠(四) ...

  •   一阵风吹过,卷起花深似海。
      荼蘼栈道,九月花开时便是荼蘼栈道,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更加耸人听闻的名字——修罗道。五十年江湖动荡,曾有先后不下数十人企图染指玄剑门,却无一例外是化作了修罗道上的累累白骨,鲜血渗入泥土,来年的曼陀罗花便会盛开的更加妖艳,更加浓烈。佛家有云,一旦遁入修罗道,永世不得超生,正如江湖传言,越是强大的人来到这里,便会死的越快,也越凄惨。
      然而传言,毕竟只是传言。漫天花雨之中,晏楦徒手拈过一片纯黑花瓣,果然,在那四面八方汹涌弥漫的白色荼蘼中,大片的黑色曼陀罗正同样妖娆怒放,却因包裹于这片夜色之中,几乎无法窥见。多少人在这条路上迷失了心智,陷入自己构筑的幻境却无法自拔,终至害人害己,便是因了这纯黑色的曼陀罗花香,含有剧毒的缘故。
      越是执著的心念,便越是挣脱不开。
      而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又有哪一个不是抱定必死之心一路披荆斩棘?可是渐渐的,这份执念会随着时光岁月一起,悄无声息的改变,越是接近终点,便越是无法自持般的想要拥有,终至心为念所蒙蔽,最终毁灭的,惟有自己。
      耳畔好似又响起昔日宁琅柔柔声线:“子楚,当我们放下了心中一切执念的时候,就去玄剑门向佛祖许个愿望吧……”
      宁琅,当我走下这条修罗道的时候,便终于能够再去见你了……
      想到这里,晏楦不禁轻笑,直至此刻,他才终于能够握紧了手中飞瀑,踏出那坚实而又笃定的第一步。一瞬间花气迎面袭人而来,直入胸肺,令他忽觉丝缕甜蜜怅惘齐上心头,竟如五味杂陈,无计可消除。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令他只觉内心空乏,脚下步伐渐行渐缓,嘴角却不自觉般扬起安稳笑容,一阵轻风柔柔而过,似梦还似非梦,宁琅竟隐约就在眼前。

      那分明还是碎蛟阁的花,就在他们分离之前的最后一个夏末,碎蛟阁的荼蘼花开了。他似乎还能清晰记得那翠墨的茎,钩状的刺,椭圆的叶,纠缠在一起,绕出隐隐纹路。将藤蔓高架引下,垂出一地花瓣瀑布,而她就在那片花海之中,着一袭淡烟色的重纱罗裙,微仰着头,似是正欲伸手去折头顶那一朵花,而后看到了他,停住手,略微促狭般笑了。
      “明明是个爱花的人,偏却有摘花的坏毛病……”他嗔怪她,继而执起她的手。
      “这原是你的不懂,”宁琅却不恼,抬头淡淡笑起,“佛家有云,情不为因果,缘却定生死……自古万物皆有灵性,花开花落亦有时,荼蘼,便是这花季将末之时最后盛开的花朵,一夕败了,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最刻骨铭心的一切也就全都过去了……”
      “你又触景伤情……”他将她揽在怀里,轻抚那丝缎般光滑而又柔软的长发,“什么时候裁了这样雅致的料子,我都不知道。”
      “请城里的线娘帮我纺的,”宁琅一笑,虚弱得令人心疼,看她抬起袖子来遮住头顶那些穿过花瓣疏疏漏漏的阳光,却又不断向上仰望,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
      “记得我十四岁那一年,你着一袭青衫,在那雨过天晴后的蓝天碧水之中一晃而过,从此十几年在我心上停着的,全是这个颜色。
      好似一种被淡淡青烟微熏过的浅紫,转瞬即逝,而后又慢慢的氤开去,极淡的水墨画一般。
      淡到初见时,根本不会有人把它与“珍贵”二字联系起来——在这尘寰之中芸芸众生的世界里,似乎只有璀璨而又浓烈的东西,才算得上稀罕。
      其实不然。
      真正的美玉,都没那么亮,而是柔和着,不刺眼。
      上好的珍珠,也没有那么亮,也是柔和着,不刺眼。
      你就像这样,安静的,温柔的,不会灼伤我的眼睛……
      却好像一根刺,缓缓地,缓缓地扎进我的心里去。
      然后,就再也拔不出来……”
      说着,她靠在他的肩,声音渐渐微弱,直至安静睡去。他摊开她的右手,指尖划过那隐隐泛黑的纹路,那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这一次真的已是最后了……
      无论多么幸福,都只是在向他们最后的末路挥手道别,一次,又一次。

      ……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就在那一刻,晏楦心头忽而掀起狂风炙焰,五感六识随之一瞬覆灭,血气直冲头顶,胸中抑郁似是再也无从排解,伴随一口鲜血喷薄而出,转瞬映红了阶梯上一丛白到苍凉的荼蘼花。
      而曼陀罗,却好似在瞬间动了一动,而后绽放的更加不遗余力。
      “……什么混账不通的所谓修罗道,若连爱也不能成为心中执念,一个人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分别?”晏楦执剑,单膝跪地,却忍不住破口大骂,稍一运气,胸中脉络便霎时断了一根,而后,又是一根,一瞬间排山倒海,以他无法想像的速度天崩地裂,直至眼前仅存恍惚一片,大口鲜血随之如盆将倾,顷刻浸透了身上青衫布衣。晏楦不禁皱眉,当即盘膝而坐,运功调息,却不知为何,宁琅面容始终不时划过眼前,无论如何都无法宁息摒神,眼看内息已乱,就要气血逆行之时,忽然一阵清泉般的竹笛小调隐约穿流而来,径直打入晏楦胸肺,宛若潺潺小溪沿着五脏六腑一路逶迤而过,霎那只觉清爽安宁。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觉初时戾气渐消,气息也渐渐平和。
      再睁眼看时,云开雾散,玄剑门,断梁殿,就在眼前。
      金黄的琉璃筒瓦,青碧的龙凤翘首,正殿之中四根朱红的楠木大柱纵贯横梁,将屋顶承托在玄铁锻造的如意斗拱之上。殿基由麻石铺砌,殿身以青砖筑就,檐角设小钟,殿顶置铁刹相轮。整个大殿陡而复翘,处处皆透着浑厚气势,此刻立于月色之下,更如镀上一层淡金釉彩,瑰丽面貌直逼眼底,几乎不可言喻。
      殿前廊檐大柱上有一对木制中轴,却只有一句上联,以雄浑有力之字书就“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一句,而另一块木板上却是空空如也,好似多年以来遍寻不着合适的字句,便只得那般寂寞而又空旷的存在于此。
      大殿门口一个少年,一身白衣,手执一杆湘斑竹笛,黑发白巾迎风而动。
      即便是晏楦已在鬼门关前兜转了一圈又回来,在看到这少年的时候,仍旧不能免俗般的吃了一惊——好一个翩翩潇洒少年郎!
      余落华,正是他没错,却因此刻梳洗过后又换了干净衣裳,更比白日多了几分斯文书卷气。两人对视片刻,少年才终于开口:“这位大哥,必定是有无论如何无法释怀之事萦绕心头,才会遁入修罗道吧……”
      晏楦面色仍旧苍白,却已能够淡淡摇头,“无碍,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是落华职责所在,大哥言重了,况且,从来遇到这般状况,落华都会吹奏一曲为他们解惑,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对我道一声多谢,而能够凭自身之力化解者,更是闻所未闻,”少年望向晏楦,眼中不禁浮起一丝肃然起敬之色,“正因修罗道之力太过霸道,所以年复一年季节变幻,玄剑门弟子总要轮流守在这里,以免行人无辜被困受伤。”
      “既如此,为何却不将之除去以绝后患呢?”晏楦吐气渐渐如常,条理也较方才清楚了许多。
      “大哥也许不知道,这修罗道原是玄剑门约束弟子之用。咱们每次下山,都要接受这世上形形色色的欲望所惑,若心生旁骛,不敢回来,便不用再回来了,惟有心若止水无欲无求之人,才有资格留下继续习武。师父自幼教导我们,人这一生之中,贪嗔痴狂,喜怒哀乐,总有此起彼落、此消彼长之时,但总的来说,相去无几。一人能够执着于一件事,也许是好的,但太过执着,便成了自身牵绊。大哥也是一样,或许曾有几件事,一起放在心上头等重要位置,便能够相互牵扯,不至于遁入幻境,而此刻,或者其余执着已经化解,唯独剩下一事未竟,因此才遭心念反噬。自古以来,伤物者伤人,而伤心者自伤,大哥并未丧失心智挥剑乱砍,如果落华猜得不错,这执着之事恐怕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心中挚爱吧。”
      “……果真应了佛家的修罗之路,倒也算名至实归。只是玄剑门用这种方法来约束门中弟子不可妄动执念,却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晏楦闻言不禁颔首,至此才终于明白宁琅为何如此执着于修罗道一行,想必在她心里,是定要他完成了心中夙愿,才能够安心随自己归于世外,也才能不叫他俩心存遗憾罢了。于是长叹一声,字字皆有千般情意,“想我晏楦跌宕一生,能够得此真情义者,又如何能够轻易放下呢?”
      话音才落,那少年却已是瞪大了眼睛,愣住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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