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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九章 骊歌一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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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月光迤逦满地,风吹云走,卷起空阔沧浪。
望见沈琛房内幽暗烛火直至夜半仍旧摇曳不灭,晏楦不禁心中惦念,于是思量多时,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沈倦已和衣睡下,像是许久不曾这般安枕无虞,看表情也是格外香甜。而沈琛却沿床榻而坐,只握着女孩儿一只小手,动也不动,神色哀恸怆然已极。
晏楦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托盘,轻声开口道:“二哥今日几乎未进粒米,子楚才托店家煮了面来,二哥趁热吃几口罢……”
沈琛闻言这才回神,却也只是偏头望他,淡淡一笑:“无妨,只是不知为何,昔日旧事一齐纷涌而至,件件历历在目,好似身游天外一般,竟不由我,此刻还叫四弟如此挂心,实在好生惭愧……”
“兄长切莫如此,就是昔日二哥救宁琅一命,子楚也并未言谢,眼下二哥说这话,竟是把子楚当了外人,岂不显得咱们兄弟生分?”
“……正是呢,我又糊涂了,”沈琛苦笑,于是不再说话,起身行至桌畔,举箸吃面。想是觉得这气氛过于凝重,方抬头又笑,“果然饿了,这一碗恐怕不够。”
晏楦闻言,也跟着笑起,自进门时便始终皱着的眉心这才终于有所松动。
“倦儿还是怕人?”
“嗯,”沈琛闻言叹一口气,又去望榻上熟睡的女儿,“我在时便只肯缩在墙角,牢牢盯住我,不发一言,说来我从不知自己已为人父多年,如何与子女相处更是一窍不通,心中纷乱如麻,只得逃离而去。走了一时,更是自嫌,待得再回来看,这孩子不但已洗了脸换了衣裳,就连桌上放了多时的冷饭也都吃的一点不剩,抬头一见是我,慌忙奔回墙角,又不动了。”
“这也怪不得倦儿,恐怕她自幼便跟着二嫂颠沛流离,所过之处皆是荒蛮之地,多少人为了一点饱腹之欲便烧杀抢掠,更有甚者只得易子而食,她小小年纪,又怎会不怕呢?”晏楦走过去,抚上女孩额头,“……这么干干净净的细看,倒真有几分二嫂的玲珑秀致,若长大了,恐怕不输今日沈湮的美貌。”
“呵呵,多承四弟吉言,这孩子是我失而复得,此刻我只盼她能够平安长大,嫁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子,切莫要再步她娘的后尘,便足够了。”沈琛不禁伤感,看他眼神,也知句句皆是出自肺腑,令人不住唏嘘。再看小女孩手腕,正系着碧玉绳串起的一颗银铃,却是出自沈琛之手的百岁铃无疑,想必也是趁她睡着才戴了上去,于是点点头,说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两人便又沉默下来。
不知安静多久,晏楦终于还是抬了头,开口问道:“今后二哥带着倦儿,可有什么打算?”
而沈琛似是早已料定他必会有此一问,于是默然起身行至窗下,淡淡说了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二哥若是顾及燕子楼头,就不妨再信子楚一次。”晏楦莞尔,立于沈琛身边,并肩看江上潮涌,“心存牵挂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苦,也许子楚比许多人都更明白。”
“子楚……”
“二哥,舍弃宁琅,是子楚平生刻骨遗憾,只是当时身在局中,竟懵然忘了自己也是心中日夜构划那桃源的一分子,现在想来,悔不当初。子楚明白,此刻二哥心中最重,早已不再是这天下、这江湖,既如此,二哥就好好看着倦儿长大成人,余下的事,都让子楚一力承担吧。”
“子楚,十年前你我兄弟四人八拜结义之时,早已讲好生同愿、死齐心,今日四弟若要孤身犯险,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不管。”
“若子楚答应二哥,此去必定安然而归呢?”
沈琛闻言却是一愣,眼前好似忽然浮现那十年之前从容坚毅的晏子楚,一路走来,历经多少次兄弟反目、手足背叛、挚爱分离、信念轰塌的试炼,他开始渐渐不安,渐渐动摇,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心为何安,好似一块蒙尘数载、黯淡无光的千年古玉,直至此刻,当他望着晏楦一双深明幽瞳,才终于再度望见昔日那不可一世的飞扬神采,仿佛一瞬间云散开、雾隐去,万里霰阳粹然而落,普照万物熙华,万丈生机。
“得你承诺如此,夫复何求?”在那一刻,沈琛忽觉无端心安,好似多年以来固执而又坚持着选择相信的一切都可以轻轻地放下了,于是会意而笑,悠悠躬身长拜,“万世千秋,皆在此役,沈琛静待彼处,一日不见楼主归来,一日不去。”
而晏楦闻言,亦粲然和以一笑,青衫翠巾迎风而动,转瞬无踪。
是夜,青龙山,荼蘼栈道,通往玄剑门唯一也是必经的一条路。
自山脚一路向上仰望,高不见顶的青石阶梯盘旋蜿蜒着隐没于浓雾夜色之中,宛若通天。石阶两端灌木丛生,纯白荼蘼芬芳盛开,风一吹,落花沉浮,卷云而起,宛若一场铺天盖地的隆冬大雪。
原来这里,这么美,怪不得他曾问过宁琅,“等咱们退隐江湖之后,你第一个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那时的宁琅右手托腮,想也不想便答:“玄剑门。”
“哦?”其时晏楦闻言,却并不解何意,“届时咱们人都不在江湖了,还去玄剑门做什么?”
“许是拜幼时经历所赐,我啊,自小便喜欢那些偏不循规蹈矩的人,”宁琅莞尔,望他的时候,就连一双眼睛都带着深明的笑意,“你知道,常州自古以来便是道家胜地,偏偏那个地方,百年之前竟是一方古刹,行事做法常被视作异类,正如玄剑门虽在江湖中,却从来不行江湖事。”
“你倒说说看,怎么个不寻常法?”晏楦低头望她,语气之中全然只剩宠溺。自古以来对玄剑门的传闻,江湖上从来都是不绝于耳,却偏是宁琅说话,他最爱听,而宁琅虽然也明白自己说的这些他未必不知道,但因是说给他听,也总是不遗余力。
“那里啊,起初名唤玄宁寺,寺内供奉的是一尊金身如来,虽然佛学在常州不比道家影响深远,但素闻去那儿许愿,也总是颇为灵验的,因此香火鼎盛了颇有些年头。后来太祖皇帝起兵讨元,那里便跟着起了战乱,于是乡人再也无暇求神拜佛,充军的充军,逃命的逃命,只一时人就散尽了。却又不知是谁,临走之前偏偏想到了这尊灵验的大佛,索性妙手空空兜拿了出去。佛像被盗,寺中更是每况愈下,老方丈不久染病坐化,那里便渐渐荒废,直至没了人烟。
五十年前,一位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的江湖游侠途经此处,因身上没钱投店,便在这废弃已久的玄宁寺借宿了两宿,之后忽然萌生了几分落地生根之意,不禁自言自语道:‘这般好屋好田,白白浪费了这许多年,已是可惜,若我走了,无人看门护院,岂非更加可惜,不如就给我开间武馆,教教山下村民强身健体也好。’于是,他便挂起了招牌,广收弟子,可惜此人行走江湖多年,非但毫无建树,就连人脉也是半点也没有,以致几年如一日般门可罗雀,而这人却也并不恼怒,闲来无事便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上耕田种菜,自给自足。
不料一日雨后,才翻了新的泥土竟露出了些许形状不甚规则的端倪,这人心生好奇挖出来看,却是大吃一惊,土中埋的原是昔日那尊金佛,并三大箱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一封随之秘藏地下多年的书函上写明是老方丈因怕乱世之中佛祖漂泊、珍宝蒙尘,这才偷偷藏了起来,没想到不久病逝,无人托付罢了。信上还说,若后人得之,都是有缘,上天有好生之德,皆可随意取用。这男子自然大喜过望,感叹我佛慈悲,于是变卖了珠宝,将几间旧屋重新修葺一番,并将金佛供奉殿上,是为最初的‘玄剑门’。不过,这一段却是后话,有或没有随意取用这几个字已是无证可考,只是我想,那老方丈若不是个冥顽不灵之人,当时随便卖上一两件宝物求医问药,说不定竟能多活几载,然后再慢慢寻个可靠之人相托,岂不两全其美?
而说起这位开山祖师,也实在是个不守规矩的有趣之人。他平生并未留下姓名与后人,后世便大多尊称其为隐阁居士。自玄剑门创派以来,投奔者起初几乎都是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才蜂拥而至,而后门人渐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者也是大有人在,你来我往,口舌也就随之多了起来。有人谏言正殿无名无匾,不是大门大派应有的气势,祖师爷便答,这殿颇老,房梁都断了,重修四根大柱才得以保住不塌,就叫断梁殿好了;门人又说,廊檐大柱上无绝句妙联,不妥,于是祖师爷又研墨执笔,立时挥就一句上联,之后却是苦思冥想了几个月,可也再没有了,于是这断梁殿上五十余年,便只有那么一句,后人对了许多,却始终没有同样襟阔者可堪匹配,索性那么搁了下来,倒也成了后世一景。
可是,这些还都不是最奇的,玄剑门行事,才更令人匪夷所思。世人皆知那隐阁居士并没什么真才实学,所以多年来玄剑门所传武功竟全是自各门各派化缘化来的,起初是因与佛门有缘,得少林一夕大师传授了一套拈花指法,后来武当派三大长老之一的武陵散人有心提携后辈,也赠了一套三清剑式,开了这先河之后,江湖中人无论虚情假意,大凡有几分名望之人皆给了一招半式,倒好似唯有如此才算是真正跻身于一流高手之列一般。这位祖师爷也是来者不拒,从此潜心将各家武功路数相揉相济、使之相生相克,终于成就玄剑门一方盛名。然而玄剑门弟子却素来行事低调,五十年来从未听说过这门派出了什么响当当的人物,却也从未听过何人何时败在了别人手里,当真是无踪无影,无痕无迹。”
“比这还要荒诞不经的奇人奇事,也听你说了许多,只是单凭这般人物,就让你如此挂怀不成?”晏楦笑开,抚上宁琅雪般素颜,而宁琅却笑摇了摇头,仍旧往下说。
“这话只是说了解闷的,我真正想要去的地方,想走的路,却是玄剑门的那条自古以来叫万千世人谈之色变、多少性命有去无回的修罗道……”
晏楦闻言,全身不禁为之一震。
修罗道,遍地纯黑曼陀罗争相怒放,恰似它的花语,生的不归之路。
而宁琅却好似并未察觉出他神情之中的异样,只微阖了双眼,淡淡一笑:“子楚,当我们放下了心中一切执念的时候,就去玄剑门向佛祖许个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