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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引子 冷雨棹孤舟(四) ...

  •   (四)

      天上斜阳已映过西侧窗格,犹如焚金熔月。
      门上有人轻叩,善舞便去开门,而那门外不是别人,正是日里才刚见过的沈玦。
      手里捧着一个丝盒,面容极是闱和诚挚,似乎这样一个人站在你的门外,你是不能将他拒之千里的。
      “沈三爷,可有事找我家小姐?”善舞虽是这样问了,却并没让他进门。
      “晚生确是有话想对苏姑娘说,还请大姐行个方便。”
      “……”善舞闻言已是不悦,刚要说些孤男寡女委实不妥的话来,宁琅已先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三爷有话,但说无妨,桌上茶已冷了,善舞正要去添……”
      “是。”善舞应了,虽然并不放心,却也捧着茶壶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开去。

      “如姑娘所知,晚生此番前来,所谓提亲,确是情非得已,”沈玦谢了座,并不客套,“然而前番与姑娘在廊上巧遇,方知姑娘竟是冰雪聪明的人,家兄所备古玩珍异之物,竟无一样配得上姑娘。沈玦天资愚钝,并不敢辱没轻羽阁百年声威,然先时有些游戏之作,其中便有两件颇为自得的兵刃,若是承蒙不弃,愿赠姑娘一件,也算相交一场。”
      说罢,铺开手中丝盒顶上白绸,一青一白两色寒光便如闪电般猝然划过眼眸,使人不期然一凛。
      白者长剑,青者短刀,宁琅生平从未曾这般就近观望轻羽阁嫡系所锻造的兵刃,就是家姐司徒玉璃手中的那把同样出自轻羽阁的宝剑十三,也从来都是只得远观不敢妄动的。此刻看见,自然惊异已极,只觉薄刃周遭似是充盈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青碧色,又似一股凉凉寒意沿着周身浮动。
      取了短刀握在手里,轻盈好似蝉翼,只是简单的横劈,并没使出三分力气,便若惊闻游龙潜啸,铛铛音乐不绝于耳,好似一气呵成,竟有如高山流水一般仙音曼妙。
      “姑娘手中的短刀名唤‘流岚’,与这柄‘飞瀑’正是一对。”沈玦笑抽出宝剑,眼神中颇有得意之色,这并不假,先时所谓游戏之作,不过是极自谦的说法。而司徒潜口中的千挑万选也绝非空穴来风,轻羽阁的铸剑之所以能够屹立江湖之巅百年不倒,凭的自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而眼前这个少年,虽不过十几岁年纪,其名望却几乎已能望轻羽阁开山祖师沈晴空之项背,更是沈家上下公认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你真舍得送我?”宁琅并不敢轻信,却已将流岚抱在了怀里,双眼瞪得老大。
      “自然,”沈玦点头浅笑,转而却又拱手道,“晚生深知姑娘是可交的朋友,也正因此,有些话必当对你言明,此番前来,并非兄命不可违,而是,我早已打定主意,这门亲是非退不可的。”
      “你说什么?!”宁琅身子一僵,头脑尚未明白对方所言何意,手中青刃却已如流光般霎时横在沈玦颈间。
      “沈玦福薄,有幸得遇姑娘之前早已心有所属,虽仰慕姑娘品貌,却做不出那般龌龊行径。”
      “你说这话,是想用自己的血来试这把刀吗?”
      “沈玦愿将这条贱命赔给姑娘,毫无怨言。”说罢,少年竟自阖上双目。
      “你若死在这里,如何回去见她?”宁琅杏眼圆瞪,手腕也早因愤怒之故而隐隐颤抖。
      听她这样问,沈玦睁开眼,苦笑起来,“便是我毫发无伤的回去了,也见不到她……”
      “她死了?”
      “不,”沈玦摇头,笑意极是凄凉,“她只在我梦里……”
      宁琅蹙眉,似懂非懂。两人正僵持间,院中不知为何,竟骚动开来。

      一个人,一身纯白,衫上却早已绽开团团锦簇般的红梅花,手执一柄利剑,剑上仍旧汩汩滴着血,缓缓步入门来。
      “铁藜山庄已有七十年未见血光,来者何人?”司徒潜闻声步出前厅,皱眉怒喝道。
      来人却放下手中长剑,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小婿百秀门四代独子白无殊,特来拜见岳父大人。”
      “你叫我什么?”司徒潜惊诧不已,而方才厅中稳坐的轻羽阁主沈珮听闻此言更是一跃而起,跟出来瞧个究竟。
      “小婿只身策马百里,前来给岳父大人请安。”男子并不慌张,仍旧朗声说道,此刻抬起头来,眼神之中那三分不驯七分桀骜便毫无遮掩的流露出来。
      “是宝剑十三,”司徒潜忽地望见男子身侧长剑,霎时一惊,急急问道,“你把我璃儿怎样了?”
      “岳父大人既然认出小婿手中的剑,更当相信小婿所言才是,”男子双手将剑十三拾起端平,笑道,“这剑是我与玉璃定情时蒙她所赠,岳父大人若是不信,可细看端详。”
      “放肆,何处来的小子,居然敢辱没我女儿清誉!”司徒潜勃然大怒,抽出袖中灵山铁毫,纵身飞出,正是司徒家绝学铁藜十七式之一的“雪月天光”。
      而白衣男子手指轻扣地面,抽出长剑一跃而起,手腕抖出连串耀眼剑花、浑然天成,一路迎上前去,脚下步伐轻盈,犹如闲庭信步,却也正是“雪月天光”不假。

      “住手!”正在两人兵刃相见的那一刻,忽然一个尖声怒吼自大门处传来,令此刻均已来到庭前的司徒夫人和宁琅皆是大吃一惊。
      只因那人并不是别人,却正是司徒玉璃不假。
      然,一身锦绣绫罗的翩翩女子,却绝不该是那个平凉石窟中闭关五年来牢记各家武功路数与江湖记事的司徒玉璃,更何况,在她的怀里,还有个粉雕玉啄般的小女孩儿,看年纪约莫已有三四岁。
      柳氏正要奔向女儿,却被宁琅一把拉住,而那妇人一双眼睛望向玉璃,又回望宁琅,心下已然明白了八九分,于是犹如三九寒天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手脚霎时冰凉,不住颤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璃,你怎会在此?”白无殊似是讶异已极,眼底有些执念竟自松动。
      而那厢司徒玉璃却是面无惧色,也并不答,仍旧抱紧了怀中女孩,盈盈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来。
      “……女儿不孝。”

      司徒潜闻言已是心如死灰,当下胸口绞痛不止,只用左手捂住,登时一口鲜血喷出,一张脸霎那雪白。
      “岳父大人,小婿此番前来,并不想叨扰各位的好兴致,”白无殊缓缓走近,作势要去扶司徒潜,“只是有一件内子的东西,一定要来替她取回。”
      伴着这话音,只见一道炫目流光划过,倏而幻灭,而白无殊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溅透,待得众人回神,方知上一秒已有一柄长剑于右手贯力,顷刻洞穿一位老者的心房。
      而那老者,竟分明正是司徒潜。
      “爹爹!”宁琅大叫,身后一道长鞭已如贯日长虹兜头甩出,卷住司徒潜摇摇欲坠的身体,登时拉回宁琅身边。
      宁琅扶住父亲,回头才道不知何时,莜夜已站在那里。
      司徒玉璃仍旧跪在地上,却好似一念之间四肢骨骼全被打散,眼神随之缓缓溃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垂下抱着女儿的手,而那小女孩似是也看懂眼前光景,转身埋入母亲衣袂之中,悉悉窣窣地战栗起来。
      而白无殊却好似全没看见,步步踏上前来,眼神里缓缓升腾出凛冽得叫人心寒的光,“想我白氏一门,百年之前与司徒家争夺武史司之职,不幸惜败,如今我用五年时间赢得玉璃芳心,与平凉石窟数万卷藏书,这都是命中注定,拓兰笔是我白家的东西,哪怕过了百年,我也定要取回。”
      “倒要看你的本事。”莜夜一声冷哼,飞身掠出前庭,稳稳的落在白无殊面前。
      “莜夜小心,这人怕是有备而来。”宁琅忽地叫住莜夜,此刻她深知白无殊若敢只身前往铁藜山庄,各家武功生死罩门想必都已成竹在胸。
      “想来送死?”果然白无殊剑眉一挑,脸上毫无惊惧之色,“我成全你。”
      “是我早该成全你!”众人望向声音源头,却是大吃一惊。不知何时,司徒玉璃已用尽最后力气拔下头上金簪,直抵咽喉,好似风中残叶,摇摇欲坠,“今日你若敢再让铁藜山庄多流一滴血,我司徒玉璃便为他们陪葬,言既出,则必行。没有我,你便没有接手拓兰的由头,届时便是公然与武林为敌,即便你功夫如何了得,以一敌百,又能活得过几时?”
      “玉璃……”白无殊一时愣住,似是从不知道原来一向温柔可人的妻子也有这般玉石俱焚的勇气,僵持许久,才松动了眼神,柔声劝道,“你忘了你爹娘把你一人丢在那终日湿冷无光的石屋之中,一放就是五年?你忘了从来只有你妹妹承欢父母膝下,你只能日夜背书习武,却从未得到一句褒奖?你忘了谁在黑夜里给你温暖,谁带你看过这世上最美的风景?玉璃,只有我,这世上只有我一人视你如珍宝,如今我瞒着你出此下策,正是因为惟有拿到拓兰,你才可以逃出这活死人墓,我俩也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脱……”
      “你住口,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你没有……”司徒玉璃一双眼睛早已空乏,缓缓摇头,转而又望向昔日至亲,“爹,娘,妹妹,从此刻起,玉璃再无一丝颜面承袭司徒这个姓氏,你们只当我已死了罢……”
      说罢,玉璃揽起女儿纵身飞去,刹那间隐没在升腾的烟雾月色里,而白无殊沉寂半晌,握拳指节咯咯作响,狠狠长吐一口气,终于拔足去追。

      那一刻,铁藜山庄终年不点的白灯笼,一齐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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