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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小楼莲花(一) ...

  •   六月初,铁藜山庄几十顷漫天花飞,如同浓雾里看不清人影。
      花树下,熏风卷起衣袂,一黑一白正坐在那里,两人身上花色款式皆是一样,就连长发也是一样的金环高高竖起,乍望去,好似双生。
      桌上一张棋盘,风一吹,花叶簌簌而落,便成了一付残局。
      两人相视莞尔,径自对弈开来。
      白衣女子执花,黑衣男子便捻起叶,默契好似根深蒂固,彼此心照不宣。
      方圆百里无声,耳畔,只是风。
      “咦?”白衣女子轻轻偏过头去,“这风,怎么都吹不定呢?”
      “不是风,”男子拂去身上落英,轻轻起身,眼中波光静平,“是人。”
      话音未落,一袭灰衫已如飞天遁地般乍现眼前,伴随着疾风而来,风云骤变,一时连花都散了。眼前一人蒙面,单膝跪地抱拳道:“潜龙使三百里加急来报,七月初七扬州府尹冷尤冷大人家中新妇进门,请先生首座观礼。”
      “哼,小小的六品府尹,也配三百里加急?”白衣女子一声冷哼,长袖轻拂,诺大的铁藜山庄便立时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不,善舞,”男子却接起拜帖打开来,“这位即将进门的儿媳妇并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是一位江湖中人。”
      “哦?是谁?”善舞闻言,接过帖子来看。
      “已故魔刀阮天仇之女,阮云岫。”莜夜望着善舞,淡淡笑容浮现。

      四十九级石阶,善舞双手捧着拜帖,轻轻踏上最后一级。
      眼前一间屋,青砖白瓦,透着寻常朴素。
      善舞轻叩门扉,便有一个慵懒声音传出——
      “进来。”
      推开门,那是一间书房,堆满价值连城的记事与书简,正中央摆着一桌一椅,一人展卷读书。
      听到脚步声,房内女子便放下手中书卷,漠漠然抬起头来。
      仍旧是那生动的眉俊秀的眼,而今却如同远山隔了薄雾,叫人读不出心事。那一天之后,红裙飞扬的孩子似是再也不见,取而代之以另一个人,一个无人见过、无人熟识的人。
      四年就这么缓慢而又倏忽过去了,善舞几乎无法回顾那一天血流成河,孩子的父亲重伤不治,而孩子的大娘自刎当场,就连那个曾触动孩子心弦的少年,也不带一分心慈的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硕大的空屋之中,心,真的就那么渐渐的淡了。
      一袭月白长裙,青丝垂地,上插一支白光子玉镶珍珠的发钗,不施粉黛,脸色透着不甚康健的苍白。
      “七月初七,扬州府尹请主子前去观礼。”善舞低着头,双手呈上帖子。
      “初七?”纤细指尖捻过帖子来看,女子浅笑,而后伏于案头,懒洋洋应着,“鹊桥会的日子,大凶……”
      善舞点头,举目远眺,东南方一片乌云聚顶,似是有些隐隐的风暴,悄然将至。

      七月纵是好光景,良辰美景奈何天。
      一路自人行稀少之处往闹市里来,眼见着繁华升平景象,人人穿红戴绿,鼓乐丝竹、管弦敲打,好不热闹。
      马车行至扬州府外几十里,善舞便喊停,打发莜夜去取水给宁琅喝。莜夜应了,在左近不远处一户人家借了一瓢井水回来,掀开帘子便见宁琅已是红扑扑的脸,心里便有几分担忧,忙道:“主子可是受了暑气?”
      “到底是夏日节气,没什么大碍。”宁琅靠在善舞身上,轻轻摆了摆手。
      善舞望了一眼,却有些埋怨道:“暑气倒还在其次,我看是被那些人气叨扰的,这些年也没见过那么多人,净是些污浊浑气,弄得我身上也不自在。”
      “那便简单,只需我先骑了马进到扬州城里去,再命那府尹出来清道,主子说可好?”莜夜闻言放下心来,这才笑了。
      “不必,”宁琅又摆手道,“眼下若是有别人也要进城,岂不误事?铁藜山庄从来去留无影,首要的便是不能扰乱江湖中事。”
      “是。”莜夜点头应了,跨上马去继续赶路。

      入夜后,宁琅便觉清爽许多,于是踏出车帘,坐到莜夜身边,一路静看那些山山水水。
      忽而身后一阵轻风吹来,霎那间如同起了雾般,眼前只一片模糊。原是夜色里一人着一袭轻纱,月光下纵身探过马车,无声踏于地面,而后转身立定。
      莜夜兜揽马头,忽然急停,眼神已如豹子般凛冽地锁住了来人。
      而那人站在夜色里,并不能看清面貌,身形恍惚几近透明,如同水中照影,触手即碎。惟有月光在她身后,铺出一条清晰秀致的影子来,才隐约可辨是个女子。
      “来者何人?”莜夜不动声色,悄然按住袖中长剑,朗声询问。
      “小女只是有几句话,愿告铁藜先生。”那声音,似远又忽近,不知到底人在何处,竟如个鬼魅一般飘忽不定。
      “先生已经睡下了,姑娘有什么话,不知可否让婢子代为转达?”不知何时,宁琅已站在莜夜身后。
      莜夜回身望她,并没反驳。
      而车厢内善舞已是握紧了手中袖箭。
      女子轻瞥宁琅,淡淡点头,说了一声,随我来。
      莜夜上前阻止,却被宁琅示意,于是只得眼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夜幕之中。

      略走了百步,一带垂杨里,乍见津亭。
      亭中温着一炉绿豆汤,软软糯糯,随风飘出几缕甜丝丝的味道。
      二人围桌坐定,女子便伸手舀了一盏递与宁琅,宁琅上前去接,双眼却牢牢盯住对方,似是要将她再看清几分。
      却没想女子莞尔一笑,径自揭去面纱,露出本尊来。
      宁琅便倒抽一口气,眼前女子,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
      “我并不曾想,天下第一刺客月殇竟是个年轻女子。”
      “我也妄自惊诧,江湖第一圣贤铁藜先生竟是个弱柳扶风的病人。”
      “你看出我的身份?”宁琅不由得侧目。
      “那有何难?正如我使出月下遁影一式来,你便随我离开,若不是司徒宁琅本人,她肯让座下婢女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道离开么?若真出了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女子摇摇头,“圣贤便是有这样的负累,如此做人,怎能快意?”
      宁琅不置可否,却将手中绿豆汤一饮而尽。
      “你又不怕我下毒?”这次轮到月殇不解。
      “既然知道我是谁,你又怎敢杀我?身为圣贤,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宁琅偏头一笑,自顾赢回一局。
      “好个爽快女子。”月殇拍手,不怒反笑。
      “你约我前来,若是推杯换盏,也该挑个好日子,今晚眼看月色渐淡,后半夜怕是有雨。”
      “温一炉好汤,听瘦西湖雨丝如练,何等快意,千挑万选都等不来的好日子,怎能说改就改?”
      “有理。”宁琅便坐下来,径自又去添满杯盏。
      不远处夜、舞二人早将眼前情景尽收眼底,不禁听得善舞一声轻叹,望向莜夜,摇头可惜:“那样的女子,本就该属于江湖,如今反遭命运捉弄,何苦?何苦?”
      而莜夜浅浅一笑,握住她手,像是无声安慰。
      “纵然如此,她也还有你我,又有何苦呢?”

      夜色愈深,只听得几声雷,并没下雨,反起了雾,隐约一带远山,鳞次栉比的横在那里,此刻又添几分烟,更觉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月殇坐在阶下,反复擦拭手中一柄锈剑,幽幽说开。

      “十五年前,这世上本没有月殇,十五年后,月殇自己才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自己是何方人士,家住何处,亲人是否建在。自我记事起,师傅只唤我作,豆豆。
      我只以为他并未教过我任何武艺。
      我每日三更起床,然后劈柴担水,生火烧饭。劈柴要扎马步,一连几个时辰不能休息;担水要到山下泉眼,来回限制在一炷香的工夫,且不能沾湿了草鞋;生火不能用火折子,须得用普通的石头飞快的打出火花;烧饭的限制就更严格,就说最简单的蛋炒饭吧,如何叫每颗细长的米粒都完美无缺的包裹上蛋汁,每每叫我头痛不已。后来,当这些事都已经难不倒我的时候,师父便常常要我挥着三尺长剑去斩杀一些蚊蝇小虫,我对此非常不屑。
      我时常盼着师傅出门,因他无论到哪儿,总会带我同去。那时我们居住的村屋里横梁上有一双草鞋,无论冬夏,师傅总是赤脚,只有在他出门时,才会将那草鞋取下来。
      那时,我便只需跟在师傅身后,肩上背着杏花村的酒,手里抱着那柄看上去像是破铜烂铁似的锈剑。
      我从不知道,我与师父一起经历的到底是怎样的九死一生。
      我只是觉得,那些刀闪剑铄、血肉横飞,在我眼里并不算什么,时常有些滚烫的头颅落在我的脚边,我也总能看得一派欣然。
      十二岁时,师傅烧了草鞋,开始要我一人出门。
      对此我并不以为意。杀人对我而言,就像小门小户的女儿做的针线女工一样,是每天的必修功课。我总还记得,刀剑没入一人身体的声音,好似车轱辘碾过秋日里干枯坠地的黄叶,暗涩钝哑,又带着几分香甜,让我觉得十分欢喜。我不明所以,也并不曾为了那样的生活而泯灭了作为一个孩子的童真,就好似一场游戏,只要我愿意,便可以用那些我并不在意的人头换来漂亮的衣服,好吃的东西。
      然而师父却好似并不满意,他总是摇头,声音满是叹息,他对我说:“豆豆,你算不得一个真正的杀手,你还什么都不懂……”
      十四岁那一年,不知为何,就在我已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之后,又一次见到师父坐在门前,编起草鞋。和从前分毫不差的灵活手指,只是眼神之中,颇有忧虑之色。
      那一晚我睡的并不踏实,一觉醒来,不是往常的时辰,而师父却不知所踪。我抬头去瞧梁上,果然鞋子已经不在。于是我一路沿着杏花村的酒香拔足飞奔,渐渐听到人声嘶吼喧叫,鲜血味道遮天蔽日。
      那是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去处,而那一刻师父身上已是体无完肤,周身数百个人,手持各种兵刃,却像是迷失了本性一般,丝毫不知手上的家伙都是足以致人死命的东西,只一味乱砍乱刺,不分敌我单只为了保命,稍有不慎便登时成了他人刀下亡魂。
      若用四个字来形容,当真是行尸走肉。
      身后仍有人不断投入那乱局之中,我被人流卷在里面,连滚带爬,身上挨了许多刀,全然不知都是为谁所伤,血一味的涌出来,意识也渐渐消褪。
      那一天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也还是会惧怕一些什么。
      有时人活着,并不意味着任何事情。
      不知昏迷多久,当我略有清醒时,只觉自己伏在一人背上,而那人背着我,不知要去往何处。
      其时我只觉身上的血几乎就要流完,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在飞,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只有血沫的腥味,呛得我咳嗽不止。
      那时,我听到了这世上我曾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他转过半个头,对我说:“你放心,我带你去找个郎中。”
      我只见到他的半张脸,却极是清俊挺拔,直至今日仍令我念念不忘。
      那时我应道:“我不怕死,我没有什么东西还要留恋。只是此刻,怕是丑的连阎王也要害怕。”
      他笑起来,有些柔软,却又豪放,神情似有悲怆,却读不懂。笑过之后,他便自怀中摸索出一枚有些粗糙的银钗,对我说:“这是我未婚妻的遗物,如果你不死,我就把它送给你,怎样?”
      听他说话,我便也勉强笑了,倏忽觉得内心像是发出尖锐声响,如同砂纸用力摩擦肌肤那般粗糙的疼痛感,连带些许暖意,如此突然。不过是萍水相逢,不过是街边随手就能买来的银钗。然而我却点头,我要活下去,只为了那愿以银钗相赠的人。
      后来我昏睡过去,不知昼夜。醒来后置身于一间驿站房内,他已不知去向。然而他却是信守诺言的人,那支廉价的银钗正安静躺在我的枕边。
      我爬起来,喝了罐子里的药,便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生活。
      我进了城,听到来往人们议论纷纷,便也凑进去听,都说魔刀阮天仇终于被官门拿获,但家里的绝世刀谱却引得诸多江湖亡命客趋之若鹜,以至大开杀戒,终成人间炼狱,终无一人生还。
      我才想通,原来师父也是为了那刀谱而去。
      正沉思间,无意瞥见拐角处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在向路边行人摇尾乞怜,见我站立此处,便直冲过来凶神恶煞般挥舞着拳头向我吼道:“臭小子,这一片都是老子的地方,想讨饭去别处吧!”
      我微微一愣,对方便已经一面说着“还不快滚,活腻歪了吧……”一面挥起拳头朝着我的面门直冲过来。我感觉到风声,然而眼前所见却如同时间突然慢下来一般,怎地他的动作这样迟缓?我觉得自己等了着实许久,才抓住了他挥舞过来的拳头,怎么也是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力气?我再稍一用力,就听见骨头咯吱咯吱脱节碎裂的声响,瞬时透过皮肤纹理,清晰入耳。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并不是他慢,而是我太快。
      而那一天起,这世上才终于有了月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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