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引子 冷雨棹孤舟(三) ...

  •   (三)

      天光渐渐有些泛亮,红日破云出了一半。
      周围只有树木飒飒声响,好似墨绿镶金,只是不见人烟。
      铁藜山庄一早热热闹闹,又是里外打扫,又是换了上好茶器家具,竟像是要开门迎客一般。
      然而这却犹如天方夜谭般不可期许。
      宁琅这样想着,心下已极是稀奇,翻身下了床,顾不得睡眼惺忪,便拉过善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里外敲锣打鼓的,唱戏一样?”
      “那是自然,少不了还得吹拉弹唱呢,”善舞一笑,百媚千娇,“今天轻羽阁的三少爷来向我们家的千金二小姐提亲,你可不准胡来。”
      彼时宁琅正接过善舞手里的茶盅,闻言大骇,一口茶将咽未咽,登时全喷了出来,引得自己咳嗽不止,拉着善舞哇哇大叫。
      而善舞却没一丝怜香惜玉之情,为宁琅系上衫裙束好缎带,一把推出门去,喝道:“老爷在二夫人房里等你,快去吧。”

      宁琅只觉想哭,拖着步子几次想掉头便跑,待得行至母亲房门,一双杏核眼早已噙满了泪水。
      房门微敞,宁琅一步踏进去,望见父亲的脸,更觉委屈,眼泪便似是怎么也忍不住般,起初还只是哽咽,见父亲始终没有过来安慰,便终于嚎啕开来。
      而父亲却似乎始终不曾动容,形容举止皆是淡淡的,好似这里根本没有宁琅一般,坐在母亲当年用过的妆台前,拉开柜门捧出一个缎面绣梅花的锦盒,似是欲言又止,却又叹气,抽开其中格子,取出一支白光子玉镶珍珠的发钗来,玉质通透白里泛光,珍珠颗颗都有莲子大小,一时间竟蓬荜生辉,满室馨香。
      “琅儿,这便是我曾赠与你娘的定情之物,如今,爹爹希望把它给你做嫁妆。”
      “琅儿哪里都不去,陪着爹和大娘,陪着姐姐,琅儿才不要嫁什么轻什么阁的人。”宁琅快走几步扑入父亲怀里,抹掉眼泪仍要撒娇,却转瞬望见父亲眼中一闪而逝的骤冷,于是动作倏地僵住。
      “琅儿,你总问我你的娘亲是个怎样的人,我现在便告诉你,”男子愁眉紧锁,似是往事不忍回首那般,就连肩臂也随之轻颤,“你娘原是武林七大世家之一岳阳苏家的小女儿,闺名唤作绿霓,初入江湖时不过与你年纪相若,那手执双刀、英姿飒爽的样子,不知曾叫多少世家子弟望眼欲穿。我与她相遇在平凉梅林石窟,一见倾心,当她抛却富贵繁华委身于我时,我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你的姐姐都已四岁有余。她甘愿做小,嫁入铁藜山庄,从此与江湖一刀两断。那时我曾深以为傲,二人伉俪情深,饶是神仙也只有羡妒的份。然,好景不长,铁藜山庄这终日毫无生气的日子,令她终有一天恍然顿悟,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作茧自缚的错误,一场此梦经年的警醒。那般决绝激烈的女子,终于明白纵然没有爱情,却不能失去自由。于是,她在生下你之后的第三天,执意离去,纵然我如何挽留,去意已如磐石坚冰,不可动摇。然而,铁藜山庄门规极苛,一朝踏入想要脱身便已绝无可能,那时我别无他法,只得与她兵戎相见……彼时刀剑无眼,又在盛怒之下,琅儿,你娘亲并非在生下你时不治去世,而是被我亲手杀死……”
      “不,不会的,”宁琅登时傻掉,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那般,呆了半晌才突然自父亲腿上跳下来,拼命摇晃着男子衣袖,“爹爹,你骗我,这绝不是真的……”
      “琅儿,你自幼聪颖,不但行文流畅,过目不忘,就连武学上的筋骨也是极好,但我却始终忤逆你祖父之意,执意要你姐姐继承‘拓兰’,你只当是为了什么?”男子微阖双目,轻轻摇头,“你娘临终前,只托付我一句话,切莫要让我俩的女儿再步她的后尘……她只望你从此远离铁藜山庄,行走江湖,纵情山水,做个快意恩仇的女子。这十四年来,我太宠你,若是放任你流于江湖,纵使如何都无法安心,所以,我才千挑万选了这个少年,今日,便是你如何反抗,爹爹也要定下这门亲,让你与他携手江湖,从此与铁藜山庄再无半点瓜葛。”
      这时,宁琅才终于明白个中深意,放声大哭起来。
      而男子再无一句言语,怆然起身,步出房门。
      手刃平生至爱的痛,与生为铁藜山庄主人的苦,他如何能够期待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会懂,然而上天入地,这诺大的混沌尘世,又有谁能懂?

      不知何时,红日像是倏忽没入黑云,一场豪雨便肆无忌惮地敲打下来。
      宁琅凭栏独立,七个人,一辆枣木朱轮的车,已稳稳当当的停在大门口。
      车上人渐次跃下,其中几人背脊略弯,竟像是带着轻伤。
      父亲自堂屋里步出,与为首一人相对拱手,彼此寒暄。
      雨势渐大,声音便听不见了,窗外水烟亦厚了许多,眼看他们轮廓渐渐模糊,家丁们撑开数十柄油纸伞,她便再见不到一个人,只剩满目的油纸花。
      身后不知何时,善舞已站在那里,蹑手蹑脚的样子,十足的探子样儿。
      “不知怎地,那位少爷并两个家丁像是受了些伤,老爷吩咐先去客房上药,歇息片刻,小姐等到晚宴再出去见罢。”
      “受伤?”宁琅心想果然不错,却又更是稀奇,转身问道,“铁藜山庄方圆百里全无人烟,何处受了伤?”
      “许是路上呢,小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吗?”善舞自顾自地斟了杯茶,坐下喝起来。
      “来的都是谁?”
      “自然是轻羽阁的三少爷沈玦,与当家主事的大少爷沈珮,并家中五个好手,”善舞笑起来,“不过那位大少爷与咱们老爷年岁相仿,膝下已有四个子女,最大的儿子竟比这位三少爷还要年长,呵呵……”
      “他们都是从塞北轻羽阁来的?”
      “自然,不然还能从哪来?”
      “聘礼是家里备好的?”
      “半路采买算是个什么道理?小姐你尽可放心,我看他家是做足了诚意的。”
      “……”宁琅此刻不喜反悲,淡淡莞尔,“既是死活要我嫁,我总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娶我的这份心,他在哪间客房休息,我要去见……”
      说罢,便起身出了闺房,善舞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拦。
      “小姐,现在单去见他一人,实在于礼不合,待到晚上摆席时也不迟……”
      “不,我要去见,只为了一件事。”宁琅此刻并不回头,只是一味前行,语气里颇带了一些酸涩,“善舞,你可看见,车上搬下来那些大小盒子,只剩一个箱子,并没人搬……”
      “那又如何?”
      “早听人说,轻羽阁乃人间化境,能铸就天下间最灵的兵刃,世代锻造,被江湖中人誉为神技,武功路数则以迷侠剑为长,是当世不可小觑的世家之一。然而主仆七人与人交手,竟伤了今日的贵人三少爷,已说不过去,一路之上人烟既少,又没需要兵分两路的道理,委实不该三人受伤,另外四人却手脚轻盈连一丝劳顿之色都没有,除非……”
      “除非什么?”善舞疾走两步,与宁琅比肩而立。
      “除非……”宁琅突然站住,右手由平展变为握拳,声音已有些许哽咽,“大雨掩盖了身上气味,却不能一起冲掉口中气味,除非……”
      “我一定要吐血,才能用那股腥味掩盖住口中的酒味,是吗?”
      大雨滂沱,彼时走路声音都被冲散,二人毫无防备之时,身后却有一个朗朗清和的声音兀自响起,宁琅回身去望,那是方才下车时她竟未曾注意的一个人。
      身形颀长,锦绣纶巾,手执一杆玄铁萧,此刻直立此处,只觉衣袂临风,风仪极是静好。
      “一并打伤两个家丁也只是装作遇袭,做的更像些罢了……”少年像是自嘲,便轻笑了。
      “不错,”宁琅直面眼前少年,点头,“车中那空了的木桶,先时怕是满满的酒樽吧……”
      “赶百里路,喝干最后一滴酒,因此摇摇欲坠,被兄长一掌打至呕血,并为保全这次提亲,更是打伤自己两个亲信,倒确是我兄长的做法,所以你料定我并不情愿娶你,因此伤心?”
      少年嘴角上扬,似是三分嘲弄七分促狭的音容。
      “既然见过了,就不必再去客房了,”宁琅走过少年身边,并未停顿,“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伤心,令我伤心的是,若我是你,根本就不会来,此刻相遇,对你我皆是莫大的讽刺……”
      少年一瞬讶异,望着宁琅背影,却自笑了。
      于是拱手长拜,又是朗朗声调,浑然动听已极。
      “小生塞北沈玦,今日得遇苏姑娘,已是三生有幸,更承蒙姑娘教诲,深以为愧。”
      而宁琅停下脚步,回首望他,方看清他泼墨似的长发,颇有棱角的英俊轮廓,天青色烟雨映上脸颊,那一种淡然飞扬之态分外明朗,桀骜神采几乎不可逼视。
      于是便能会心一笑,转身旋过回廊,径自离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