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殇》苏簌

2、引子 冷雨棹孤舟（二）

　　天光向晚时分，夕照还未褪的干净，远山层峦叠嶂，都似染了一层通红晕彩，满目闱和的光。
　　策马飞驰，已远远的望见“铁藜山庄”四个烫金大字，四字牌匾下模糊的一个人影，手执一柄红灯笼，走得近了，才看出是个不过二八光景的女孩，秋香水裙玳瑁簪，只随意将三尺青丝挽出一个鬏来，全无半分花巧，却难得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举止行动犹如霓裳款曲，似是古卷流光里款款走来。
　　见红衣女孩翻身下了马，她便疾走几步，拿了罩衫将人裹起来，抬头却望向灰衣少年，一双眼睛灵动秀致，犹如早春夜里萤火，笑嗔道：“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你们两个可真有这个闲工夫去看人打架，厨房里熬了热汤，喝了快去见老爷吧。”
　　少年点头不语，虽仍旧是一付淡淡的表情，脸颊上微红却早已暴露了心事，手里牵着缰绳跟在红衣女孩身后，轻巧步入庄内。
　　身后大门阖上，世上万物再度沉寂于空茫缈幻的辽阔之间，夜风起而层林翻涌。

　　铁藜山庄，江湖之中最为飘渺的存在，得蒙先帝封地百顷并赐世袭永宁爵，专司武林史记，本该独享荣光却又万籁俱寂，若有佩剑者近则杀之。江湖中事从无缺席，却又无一人知其底细。历代当家主事者被尊为“铁藜先生”，手执一杆象牙笔，名拓兰，秉公执法，记载百年江湖大小事宜，庄规森严，严禁门人与江湖中人来往瓜葛，否则以家法处置，若有人意图对此门人心怀不轨，则便如与全武林公然为敌。
　　铁藜山庄历代人丁寡淡，确定下任继承者后，其余子嗣皆承袭母姓，待到弱冠之年便脱身于此，从此与铁藜山庄再无半分干系。
　　而这红衣少女，便是如今铁藜山庄的主人司徒潜的小女儿，苏宁琅。

　　宁琅回了房，先是沐浴更衣，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缎质长裙，蜜合色鸾绦束起小蛮腰，颈上一块晶亮温润的七彩琉璃缨络，想来这才是她日常穿戴，十足一副官家小姐的派头。黄衣少女侍奉完毕，转身又捧了一盅人参花煲燕窝来，催促里带点促狭的捉弄，喝道：“快喝了，受风着凉我可是要挨骂的……”
　　宁琅便依言接过，仰头一饮而尽，烫得一双眼睛眯起来，缓了半晌才抱怨道：“善舞真是没有一点好心肠……”
　　名唤善舞的女子却是笑而不语，拉了宁琅过来，缓缓摊开手心，只见一枚树上摘来的红豆，衬在女子白皙皮肤里，更显通透晶亮。
　　“……这是？”宁琅不解，偏头问道。
　　“哈，”善舞却双手握拳抱在心头，笑道，“方才莜夜给我的，大概是路上随手捡了来，那只呆头鹅，我要是还能指望他送我什么有心思的玩意，我真比他还要傻了。”
　　“是呢，”宁琅打趣道，“那个傻小子只顾低头走路，走着走着居然望见树上生了红豆，也不知是树矮还是他又长高了……”
　　“苏宁琅，我真要撕烂你的嘴才行……”善舞跺脚佯怒，脸却比先时红了三分。
　　“你要生气我可不陪，我要去见爹爹了……”宁琅一个踏退，立时稳稳的飘至几丈开外，铁藜山庄的人，纵然拼命或许不如江湖那些亡命客，开溜自保的功夫却没哪个能及。
　　而善舞不怒反笑，目送宁琅远去，才转身回去收拾屋子。

　　铁藜山庄入夜则静，四下里没个人烟，纵使走路再轻，只消三步，便有回音，如同身后有人淡淡的跟着。人走它走，人停它停，在空无一人的夜廊上，单是这回音也把步伐衬出几许诡谲。若再接着走，回声便与自己步伐合在一处，饶是轻功再了得的高手，登时也要露出行踪，听老人们说，庄内大小亭台楼阁皆是请了名匠建造，机关颇多，这三步回声便是专为了防刺客盗贼的。
　　毕竟铁藜山庄藏书万卷，可不是能够轻易失守的所在。
　　夜凉如水，平添几分静谧，宁琅提气，拔足点地，飞身踏过九曲桥，稳稳落在一扇门外。看她步伐精妙，月色下形如飞天，正是铁藜十七式中的第七式“雪月天光”。
　　伸手将雕花木门推开一丝缝隙，怯怯的探进半个头去。书房不见爹爹，她便猜着许是在娘的房内，一路飞来，果然在门外望见了烛影摇曳，可是，娘的房间却是从来不准旁人轻易踏入半步的，因此心里打鼓，不知如何进退。
　　正思量着，忽听房内一个声音传来，那声线澄澈清和，总令人无端心安。
　　“琅儿？”
　　“是，爹爹。”女孩得到默许，这才放胆推开了门，小跑几步，扑入男子怀里。
　　“这时候才回来，又跑去了哪里？”男子似是颇为无奈，状又宠溺，放下手里的木梳，将女孩抱起来置于腿上。
　　“我去了望江庭楼看百里盈风与唐潇旷世一役，真是不枉此行，”女孩咯咯笑开，望见父亲眉心陡然皱起，慌忙攥起母亲的梳子，大叫道，“爹爹又在想娘亲啦？”
　　提起母亲，每每总如救命的护身符，便是闯了天大的祸，父亲也总能不予计较。此刻她一双眼睛颇为紧张的看着父亲那双清冷灰瞳，直到男子长吐一口气，叹道：“天下第一之争，长些见识也好。”
　　“是，”宁琅见状，便又来了精神，方才的几分惶恐也都随之抛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百里盈风激战太久消耗了体力，万万不会被那可恶的小人暗算了的。”
　　“小人？”男子显然吃了一惊，“今日潜龙使只回报说唐潇输了，却没提及百里盈风被何人暗算一事。”
　　“是琅儿亲眼看见的，琅儿说给爹爹听。”宁琅便放下梳子，攥住父亲的大手，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父亲听了眉心皱的更紧，问道：“依琅儿看，比起我司徒家的‘雪月天光’如何？”
　　宁琅略一思索，回答却是无比坚定：“极快，快得看不清人影，绝非世上任何武功路数能及，若非琅儿站在高处，恐怕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潜龙使叔叔们并未留意到也是有的。”
　　父亲听了，半晌不再说话，继而又叹了口气，抱起宁琅，起身步出房门：“你大娘说不定已经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宁琅便点点头，趴在父亲宽阔的肩上，没走几步，已是飞到周公身边戏耍去了。

　　“琅儿呢？”才进了花厅，便有一名美妇迎上前来。
　　“才睡下了，玩了这一整天，想必已是累得很。”司徒潜才送了女儿回房，来的便又迟了一点。
　　妇人闻言点点头，自身后婢女手中接过最后一道菜布于桌上，并未多说什么。看她容长的脸面丹凤眼，身着一套沉香色绣杨柳枝的缎面衫裙，头上也只拿一只玛瑙缠花簪挽出家常云髻来，素净之中透着淡淡高贵，正是司徒潜的发妻，柳氏慈和。
　　看司徒潜桌旁坐定，柳氏这才也跟着坐了，席间二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进食。
　　良久，司徒潜突然抬起头来，开口问道：“璃儿近日可有家书？”
　　“是，”提起女儿，妇人便弯了嘴角，柔声道，“璃儿日前来了信，说万卷藏书皆已牢记在心，不出三月便可归家了……”
　　“三月，三月，”男子点点头，“终于还是到了要送琅儿出阁的时候……”
　　妇人先时兴致颇好，正待说起种种细节，倏地听到丈夫这般说辞，便低下头，嘴唇动了动，过了半晌才终于抬头道：“你心里记挂着琅儿娘，我不怨你，可……璃儿也是你亲生骨肉，二十年了，轻则罚抄，重则打骂，除了教导她继承铁藜山庄，你可有一丝心爱她？”
　　男子抬起头，眉峰一挑，冷哼道：“妇人之仁，身为铁藜山庄的继承人，若怀有世人的浅薄喜怒，才真正是害了她。”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而妇人长久端坐于案前，不知是心疼，还是怨懑，只是一动不动，眼泪就悄无声息的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