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四章 罗敷夜歌(三) ...


  •   乍暖还寒的三月初,沈玦悄然收起心底的那一点痴,只身去赴那趟鸿门之约。
      柳絮飞舞的钱塘江上,丝竹入耳,柳叶新发,世上万物此刻都在眼里,一片生生的艳。
      沈玦要租船,既到了钱塘江,就没有道理不游湖。
      只是身边没个红颜知己,十分的景色就少了三分的醉。
      日光轻薄,一点点风,将他漆黑发丝都吹乱。
      西岸泊着一叶舟,朱红都褪了七分色,已是很旧的游船。船头坐了头戴蓑笠的绛衫汉子,面朝湖心微光,凛凛的照出半个倒影来。
      “船家,你这船可是要租的?”沈玦上前,朗声询问。
      “既泊在这里,自然是租的。”船家这般应道,口气略有不耐,令沈玦不禁轻笑。足尖一点一提掠上甲板,却迎上船家启航时那用力一撑,船板顿时失去重心,而沈玦却用力一踏,霎那间风平浪静。
      衣衫不曾染水,船家朗声大笑,没有说话。
      湖心寒风骤紧,叫沈玦不禁生出些许冷意。只顾欣赏大好风光,却不知何时,小船已停在湖心,而一片潋滟之上,除了他与船家二人,竟再无半个人烟。
      “不好不好,这等孤绝风光,居然没壶好酒?”沈玦正自兴叹,忽然瞥见眼角寒光半分,耳畔呼啸风声,鼓鼓而来。
      沈玦立时向后疾退,飞身踏过水纹,掠至船头,眼神中半分惊慌霎那间退去,继而浮上的竟全是笑意。
      蓑衣斗笠全都褪下,船家露出了本来面目。
      剑眉星目,眼角那一点冷冽的狂傲,气势已是夺人。
      “从来江湖都躲不过恩怨,”沈玦甩甩滴水的长衫,眼神渐渐的凉了,“你是谁?要取我性命的又是谁?”
      “哀牢山,秀峰居。”来人不抬眼,剑光却是异常凛冽。
      “果然是她。”沈玦冷笑,俯下身去整了整鞋袜,问道,“兄台,今日我若死在你手里,不知可否给在下留个全尸?”
      “刀剑无眼。”他冷冷的,仍旧不抬眼。
      “既如此,就不劳兄台费心了。”沈玦抬了头,忽然不笑了,背后长剑瞬间脱鞘,分拂冷风扑面而来。
      钱塘江上,绛蓝两色刀光剑影,铛铛鸣响不绝于耳。
      忽然有琴声流入耳畔,高山流水仙音曼妙,恍若初春日光,自余寒中吹出怅怅的暖。
      日落,星沉,湖上点点烟雾缭绕,倏忽平添三分凉薄。
      绛衫的男子飞身掠出了几丈开外,稳稳落入了浓雾之中,而那一刻,琴音也随之戛然。
      “尚雨嫣……”沈玦累了,便收起剑,倚在船篷。
      “雨嫣专程前来拜会传闻中的男子,却没想,不过尔尔儿。”
      那声音薄、冷,却又掺揉着几丝清透,叫人心中不禁暗暗赞叹。
      “沈玦确实不过如此,不值姑娘走这一趟。”
      说话间,船又近了几分,湖心隐隐望见那女子的身影,雪衣瑶钗,面罩轻纱。
      “你那套无痕剑,素素可快过你十倍,就连我手下一个无名小卒,你都不能在百招之内击败,可见以讹传讹果然是不可信的。”
      沈玦眉峰一挑,并不诧异。早就知道那曾心爱的女子是江湖之中问鼎巅峰的传奇,也受过那根本避无可避的剑光,雨嫣的话,他都相信。
      想到她,沈玦便又笑了。
      而方才那冷眉怒目的男子,原来不过是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寻常门人,这却叫沈玦着实的吃了一惊。
      贞馆,当真卧虎藏龙。
      “雨嫣这次前来,除了拜会先生,还有另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想要问个清楚。”
      “姑娘请讲,沈玦自当知无不言。”
      “先生倒是豪爽,那雨嫣也不矫情,传闻有位肖泽肖大侠,不知与阁下可有渊源?”
      “正是家师。”
      “哦,那雨嫣可要失敬,”女子佯装一惊,又笑道,“既如此,不知肖大侠可曾提起,有样东西,他从家师那里拿了去,便从此再没归还?”
      “姑娘说的婉转,”沈玦一笑,“若是这件,我倒还略知一二。”
      “不妨就请先生明示。”
      “尚前辈遗落在家师那里的,不正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少女心么?”
      “放肆,休得出言侮辱先师!”雨嫣闻言,登时脸色大变,不禁拍案而起,“秘宝究竟下落何处?此刻你不说,日后可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沈玦倒并不惊慌,却见湖上登时火光大作,远处数十条驳船一路飞驰,竟隐隐成了合围之势。而湖心一点光亮忽而乍现,灿然如同白昼。
      顺着那光,清晰可见一只独船,桅帆之上有一人被缚那里,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看上去甚为虚弱。只是细瞧那身形轮廓,却叫沈玦心里立时咯噔一声,原来被尚雨嫣用作人质的,竟是秋水泊名不假。
      沈玦皱眉,长叹一声:“容前辈与家师的恩怨,早已带入轮回,何苦今日却要带累了外人?”
      “外人?”雨嫣却是一声冷笑,“她扰得我师妹为情所苦的时候,可不是外人呢。”
      话音刚落,雨嫣只一扬手,四面八方立时搭上火箭,径直对准湖心那只空船。即便射不中泊名要害,那船板皆是木质,遇火也是死路一条,沈玦想到这里,不禁双拳握紧,不知如何寻思一条出路。
      “不瞒姑娘,秘宝之事,在下的确不知。”
      “那可就不妙了……”雨嫣摊开手,似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话到此处,一场厮杀似乎已成定居。却突然一声冷笑伴着一柄长剑破空袭来,生生割断湖上大雾,稳稳落在沈玦的乌篷船上。
      而沈玦回望,竟也一时动弹不得,只因那来人不是别人,却是令他多年来魂牵梦绕的容成素。
      但见她右手提剑,左手拎着一只不大的包袱,显然是着急赶路而来,虽是靠在沈玦背上,却仍旧喘息不定。
      彼时他与素素就在咫尺,湖上风疾,将她发丝都拂在他脸上,竟忽有种懵然不知所措之感,听她压低声调,淡淡开口:
      “秘宝就在我手里,你想拿了它跟我走,还是去换秋水姑娘性命?此刻,我再给你最后机会。”
      “素素……”沈玦闻言自是皱眉,非但她此刻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假还是未知,而她要求就更加不可轻易应承,因此只唤她一声姓名,便再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我只数三声,你若不能想好,我便替你决定。”这一刻素素望他,眼中竟又重见那般决绝凌厉之光,令人望而生畏。
      “一,”那女子开口,湖上一时间喘息无声,只有几百只眼睛齐齐望定她手上包裹,听她说话,“二……”
      雾已更浓。
      沈玦手握剑柄,紧紧不放,而雨嫣则不动声色,暗中却将气力全都聚在了双腿之上。
      最后一字未出,素素已同时放下双手,贞女剑与包裹便一齐向着夜色里浓墨般江水沉去,而她本人随即飞身掠过甲板,于围船之中夺过一支劲弩,张弓搭射,一支利箭便瞬间划破长空,快若闪电,一路向着泊名胸口飞驰而去。
      只一刹那,沈玦不再理会所谓秘宝归属,飞身直奔那长箭而去,却苦于不及追赶,便将肩上宝剑奋力掷出,斩断一根桅杆,船心顿时一倾,那箭便擦着泊名胸口刺入右臂,只听一声呜咽,顿时血流如注。
      而雨嫣早已踏过千帆,于刃悬一线间抓住那包袱,脚尖点水,转身踏回船上,才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素素亲身所见眼前一切,却并未落泪,反倒笑了。
      “果然人人都有心中最重,偏我没有,只是此刻,我竟也能释怀了。”
      “你是故意?”雨嫣脸色一沉,急忙拆开包裹,意欲验明真伪。
      “师姐,我并未骗你,那匣中确是秘宝,”素素侧目,仍旧淡笑,“只是一路上我想,你俩都是我在意之人,若真前来,究竟是与谁为敌才好?如今这番做法,倒真能两全了。”
      沈玦闻言,心中一凛,方知她不肯留下半分退路,原来都是用心良苦。
      而雨嫣终于将木匣打开,抖落一幅卷轴,映着通天火光,方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
      下笔极轻极细,色彩颇为明丽动人,一勾一划都有十分心意,而那画中女子笑看世间,一双秀目活灵活现,好似此生已是无以为憾。
      卷轴左下角,用苍劲有力之字写下一行草书:罗敷采桑图,肖泽于乙亥年秋,赠懿以为念。
      此刻江上月谩斜晖,旧香云断。
      令人忽觉落花狼籍酒阑珊,好似身在醉梦间。
      “这画是肖泽托付给一名乡间少年的,他临终前将毕生内力传授与他,并要那孩子将其有朝一日能够交到沈玦的手中。回想当年,师父临终之时,怕是只想讨回这幅画来与她同棺合葬,却不想话未完而身先去,竟叫我俩活活逼死了肖前辈,师姐,你说,因果轮回,为何竟有如此讽刺……这些年来,我不明就里,还以为自己比师父幸运,有人愿以一生爱我,不离不弃,原来竟是大错特错了……如今,贞女剑已沉,容成素此番生别,各位珍重,咱们就此相忘于江湖。”
      言罢,素素终是再无一丝牵绊,径自转身飞去,而沈玦手中扶着受伤又不甚清醒的泊名,竟不能分身去追,眼见那貌似冰凌、胸中却有炙焰的女子来了又去,方嗟万事难忘,到头来,惟有一别。

      雪势忽大忽小,地面倒结出一层冰霜来,此刻宁琅说话,吐气已现白雾,而沈玦细致,便将揽她之手又紧了几分。
      “果然不愧是执掌拓兰之人,竟知道的如此清楚。”沈玦一笑,望怀中女子。
      “这有何难?”宁琅却是淡然,“她去钱塘江之前,曾徒步到了铁藜山庄见我,不然你以为那要你和尚雨嫣都安然无恙的两全齐美之法,是谁想出来的?”
      沈玦闻言方知这背后渊源,于是倒也释然:“不错,世人就算再聪明,若见了你,都是要自惭形秽的。”
      “三哥又拿我说笑了。”宁琅抬起头去,声音中竟略带着昔日娇憨。
      “怎么会是说笑,三哥可是真心夸赞妹子聪慧的,”沈玦托腮轻笑,眉目之中温柔神色一如往昔,“只是我听说为了秘宝,尚姑娘不惜一切代价,举全馆之力追逐寻觅,结果不但逼走了师姐妹之中武艺最强的素素,更因心狠手辣而四面树敌,终遭各方势力所不容,最后还是百秀门拿了南宫世家做由头,从而师出有名,结集大批人马突袭贞馆,致使百余门人非死即残,其状不可言喻,尚姑娘则被废去一身武艺,从此下落不明,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惨烈。”
      宁琅听他说完,并未开口回应,只是点一点头,算作默认。
      “连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沈玦不禁侧目,而宁琅却低下头去,眼神里有难以言表的不忍和惋惜。
      “一代巾帼,或许不想叫人知道那样低贱的归宿,宁琅没什么能够为她做的,至少,想留住她的名节……”
      沈玦“啊”了一声,点头便不再问。
      “说来,你竟真的不想听我说尽这始末由来么?”过了不知多久,沈玦摇头,口气忽然凝重起来,而宁琅嘴角淡淡笑意还未褪去,便已然僵住。
      “你究竟要我知道什么呢?若说穿了只剩分崩离析,你又何苦逼我?”
      “宁琅,你其实一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沈玦苦笑两声,摔碎手中酒杯,举坛豪饮,“那一战之后,我送泊名前往她师父那里疗伤,就是为你治病的那位秋水云天先生,而他正是燕子楼头中人,这其中渊源,恐怕你不会不知。之后,我便回竹林去寻素素,方知她这一次竟是真心要与世永诀,就连对那羿姓少年,也是不告而别。之后,我便又回到初时,仍旧四处飘萍,无处为家。时过不久,你与晏楦两情相悦之事便被他们二当家莫白看在眼里,他深知若置此事于不理,恐怕会成晏楦将来掣肘之碍,因此寻了我去,并与我约定,他替我寻觅素素下落,我则要在天下英雄面前说出你我婚约之实,以此胁迫晏楦将你放弃。我虽踌躇,却也一路前往江阴。却没想,那一晚你竟插手白家之事,我的出现阴差阳错反成你救命恩人。事后我带你一路奔赴绍兴,却又不知如何面对素素,因此举步不前。宁琅,我于你其实并无丝毫恩情,因此你并不该感激我,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斩断了你与晏楦之间羁绊,你该恨我才是……”
      “三哥这番话,竟是清楚明了,纵使宁琅如何装疯卖傻,也决计躲不过了……尽管如此,我仍谢你,给我这三年平静无虞的时日,今后怕是再没有了……”宁琅听罢,苦涩一笑,“此刻我只问你一句,晏楦是否已到了此处?”
      沈玦喝干最后一滴酒,并不置可否,再将宁琅抱起,回了房中。
      “晏楦精明至此,又怎会想不明白?此番他来杀我,也是注定的。”
      说罢,沈玦于柜上取出一只粗布包袱,解开其中层层包裹,长剑抖落,霎时间半天黑夜皆被照亮,灿然宛若白昼。而宁琅在身后拥住他,脸颊贴在他消瘦脊背,眼泪便滚烫的跌出眼眶来。
      “三哥,你走吧。”
      “不,我们躲不过的人,其实只是自己。无论天涯海角,求的不过安心二字。”沈玦转过半个脸来,惆怅一笑,“宁琅,这三年来,并不止我放不下她,你也一样,不是吗?”
      “我……”宁琅别过头去,不敢迎上他双眼,“我与他恩怨已尽了。”
      “不要强迫自己爱上我,”沈玦回身抚上宁琅发丝,神色温柔,“也许时过境迁许多年后,你才会明白,那时像个傻瓜般对我动了心,不过是因为,我像他,与你初次相遇时的那个他……就如我与素素一样,即使别人再好,也不能再爱……不是不爱,而是被填的太满,再没有余地……”
      “三哥……”
      “我若死了,你便将这柄飞瀑赠与晏楦,它与流岚,才是一对。”
      “你不必为我……”
      “宁琅,你陪我在这里听她箫声,我心里感激你,这一生,沈玦只引司徒宁琅一人为知己,”沈玦低头,望向宁琅清冷灰瞳,“士为知己者死,又有何憾?”
      宁琅终是低头饮泣,再无一句话可讲。
      忆江陵旧事,百转柔肠不堪负,竟如歌声未尽处,泪先零。

      次日,天与秋光,转转情伤。
      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沈玦一人独立于乌篷船头,望那青衫一路逼近,眉目还如旧时光景,与他举杯对饮。
      酒暖身,而情伤心。最后三杯,酒醒往事锁愁肠。
      晏楦轻推剑鞘,刃出半寸,一瞬似有万道寒芒刺痛沈玦双眼。
      无须任何招式,他已溃败。

      深红沿若耶溪一路逶迤,九曲而下,染尽一路青砖白瓦,宁琅忽而自梦境之中转醒,刹那惊出一身冷汗。
      桌上一张绝笔,宁琅看罢,竟忘了初时自己如何敞亮襟阔,她甚至后悔,若她至死不肯放手,沈玦与她又当如何?于是咬紧下唇,跌下轮椅来,沿路只凭一只右手向院外爬去,饶是天涯海角,她也想寻他回来。
      昨夜一场雪,满地霜花,此刻透过单薄衣衫,寒冷彻骨。
      就在此时,一人推开院门,脚步轻盈,缓缓走至宁琅身前。
      宁琅费力抬头望他,只觉黄昏蔽日就在他背后,面容都是一团模糊,仅凭手中那一柄飞瀑,断出来人是谁。宁琅便恍惚有了错觉,一面笑,一面眼泪已跌宕而落。
      而那人俯下身来,凝视她苍白面庞,淡淡一笑。
      “你可要记得,杀了那个你深爱的男人,这个深爱你的男人。”
      宁琅唇边笑容忽而凝固,手中信笺随风而坠,飘在若耶溪里,字迹缓缓模糊,转瞬沉入水底。
      “转烛飘蓬一梦归,
      欲寻陈迹怅人非,
      天教心愿与身违,
      登临不惜更沾衣……”

      容成素一人独居绍兴城,已有许多日子。
      千帆阅尽之后,她终于明白一切都已经过去,那些舍不得放不下的再也不重要。
      她曾爱过谁,或者谁曾爱过她,这问题本就没个答案。更何况那些生生死死隔在他们之间,走一世,也终究走不近。
      痴心一片,到头来还不是分付东流?
      不想,没有答案,未必不是最好的答案。

      沈玦死后,城东再无一人于夜半吹箫。
      他们以为她都不知道,其实她都知道。
      他为何不来见她,她并不去想,而就算如此,只要他还活着,那就足够。
      她以为这个故事永远没有结束。
      她等着他,白头也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