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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五章 望江亭怨(一) ...


  •   这一年,晏楦似乎迎来二十三年人生之中最寒冷也最寂静的隆冬。
      楼外冷雨初歇,点滴如漏。
      江上密霭生烟,薄雾永夜,隐隐听孤鸿渐远,明月空床。
      他临窗而立,手中不住婆娑一块碎玉,眼神中挟带几分空茫,望栏下一带逝水。不知为何,此刻见了,竟忽觉荒凉难表,一帐烟雨、百里繁华的茫茫陵江都黯然失了色,一望里俱是台空水逝、樯危心折的无边寂寥。
      身侧火炉之中,木炭噼啪声响,暖香浮动。晏楦身着一件貂鼠皮毛镶边的茶青色绣浮云缎面长衫,整洁而素净,只是此刻在那黑白底色之中,更添几分凉薄。
      自绍兴归来之后,他便似胸有重负,整个人愈发瘦了下去,如何进补只是无用,方知那些教人红消翠减、衣宽金缕之事,竟都为轻别。人心若是荒凉,便如绝症,无药可医。
      他只愿留在宁琅心里,若不能爱,他宁肯她恨。
      想到这里,晏楦不禁仰天长笑,世人皆以为燕子楼头的晏子楚无心无爱,若见他此刻心痛难当,不知竟会作何感想。
      远处马蹄声疾疠踏来,隐约入耳,令他生出几分在意。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而晏楦接过拜贴,忽而屏息,只因那微皱浣花笺上,竟分明按了铁藜山庄的泥印,不禁一时疾走出门,心胸狂跳,恰似中有千军万马。
      廊上一人听得脚步声近,忙回过头来。见是晏楦,立时单膝跪地,吐字有力,却是声声沉痛,原来竟是宁琅身边左右不离的莜夜。
      “晏楼主,我家主子近日大限恐至,请楼主移驾绍兴城,或者竟是最后一面了。”
      “她病了?”晏楦闻言,手心顿时一紧,碎玉割破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自入冬以来,主子便一病不起,几度咳血,此一时高烧不退,彼一时全身冰冷,竟是在鬼门关前徘徊多时,来去不定。”
      “哼,”晏楦抬头吐气,想也不想便冷哼一声,“执手之契,原要生死以偿。沈玦才去,司徒姑娘这就重病不支,倒是情深一片,子楚心中着实敬佩。”
      “莜夜原以为楼主与我家主子交情颇深,这才前来相告,”莜夜听罢,苦笑一声,径直站起身来,“既是如此,莜夜就告辞了,时光不待,还要回去照料。”
      “等等,”见莜夜起身便走,晏楦却将他唤住,顿了一顿方道,“我与司徒姑娘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不妨就在燕子楼头取些药材,以尽子楚绵薄之力。”
      “多谢楼主美意,莜夜代我家主子心领了。只是即便药材都齐了,没有药引,也都是枉然。”莜夜微微颔首,便不多停留,一路扬鞭策马归程。
      寥落回廊之上,徒留晏楦一人遥望莜夜背影,迟迟不能走出一步,而莜夜话中是何深意,竟不愿去解。

      晓月将坠,宿云微弄。
      长夜过去,又是漫漫一日。
      因了宁琅整日吃药之故,无人照看襄儿,善舞便将她托付在临街自家隔壁一位妇人那里,自己好专心看护宁琅。
      这一天,善舞靠在床沿,双手捂住宁琅冰冷右手,看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心中疼惜不已,便一人自言自语,与她说话。
      “主子,明年秋末,咱们就要添新丁了,我与莜夜,这就要为司徒家开枝散叶,主子,我俩说好这孩子的名字就由你取,你若是这样睡去,等孩子大了,人家问他姓甚名谁,他却一样不知,这可怎么了得……”
      善舞说的轻松,眼泪却噼啪径直跌落,几次哽咽无言。
      宁琅虽是虚弱已极,却也轻轻握住她手,浅浅一笑,像是无声安慰。
      而善舞却已哭得更凶。

      门上忽然有人轻叩,不是街坊邻里那般熟捻的横拍,也不似全不认识般战战兢兢,只用食、中两指轻轻敲击,都是颇为礼貌而有节奏的笃定。
      善舞以为是莜夜回来,顾不上擦干眼泪便一路小跑出去,待得拨开门闩,却见门外一人手执一柄油伞,一身纯白素袍,缓缓抬起头来,却令她不期一惊。
      来人眼眸深邃,恍若幽潭般深不见底,眉梢却又淡约,好似一带远岫薄暮,从容里带点不可捉摸的意味。望他面容,只觉棱角分明,加之身形颀长,肩胛消瘦,执伞的手指纤细修长,约莫二十八九岁光景,风雨之中,惟见满头如雪白发随风轻舞,好似幻影。
      善舞跟随宁琅多年,人物也见了颇多,却从未有人竟似这般丰神俊朗,他虽不似百里盈风那般精致无双,也没有晏楦风华绝代,甚至不如沈玦形容静好,却偏偏那种遗世独立之态分外明朗,令人只需一眼,便不能忘那一世孤芳。
      尚自惊诧之际,来人已低垂眉目,淡淡颔首:“在下远自天山昭苏前往济南,途经贵处,不想遇上风雨,此刻饥寒交迫,体力已是不支,虽觉冒昧,但不知可否向大嫂讨碗粗茶,稍作歇息。”
      “这……”善舞回望宁琅屋子,只是沉思不语。
      来人见她面有难色,已是会意,忙拱手道,“若是大哥不在家中,就不叨扰了。”
      “喂,”见他转身要走,善舞急忙将他唤住,“这位先生听口音是北方人吧,初来此地,恐怕多有不便,我家男人不多时便能归家,不妨就请先进来喝碗热汤。”
      “如此就多谢大嫂。”那男子闻言,好生感激,忙道了谢回转而来,躬身进了门去。
      善舞请他进得厅中,将炉火拨热了,又去厨房盛了满满一碗鱼肉皮子馄饨,交到男子手上,强笑道:“家里此刻只有这个,不过既可饱腹,又能驱寒,倒是合适,先生趁热吃吧。”
      “多谢。”男子并不客套,接过瓷碗在手里,却不忙吃,只问道,“我初到贵邸不过片刻,便闻得墙里门外竟是药香弥漫,在下鲁莽,敢问府上可是有人生病?”
      “不错,这生病的正是我家姑娘。”善舞点头,眉心便又蹙起。
      “若大嫂不嫌在下唐突,可否让我为小姐开付方子,以偿这雪中送炭的一饭之恩?”来人抬头,神色竟是诚恳。
      “是小女眼拙,原来……先生竟是位郎中?”善舞闻言,好不吃惊,然而想了一想,却又摇头叹道,“实不相瞒,我家姑娘这病来得既凶且怪,已看过许多大夫,只是无用。”
      “既然如此,多在下一个也不嫌多了。”男子浅笑,将瓷碗置于一旁,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就请大嫂带路。”
      善舞叹一口气,想他所言有理,又不便推辞,只得引着一路向宁琅房内而去。
      听得脚步叠声,宁琅便知是来了生人。抬眼去望时,却只隐约能见对方轮廓,皆因她抱病已有多日,眼中好似竟有一层碧水浮动,饶是何人何物,巨细都看不真切,于是只得微微颔首,任由对方搭上自己右手脉络,方觉那人指尖冰凉,恰如冰雪深寒。
      一时屋内悄然无声,善舞一旁研墨,眼睛却只望着白发男子,瞧他一时蹙眉,一时又解开,便也随着揪心。
      良久他才终于起身,接过善舞手中紫毫,一张抓药方子已是一挥而就。
      看他写好,善舞忙接过来,见其中不乏白术、白芍药、白茯苓、菊花、苦参、当归、生黄芪、白蒺藜、防风、桔梗、苍术、黄芩、牛膝、白芷、续断、生地黄、桂枝、薄荷等等药材不一而足,便将他请出门去细细问来。
      “先生,我家姑娘究竟生了什么病?倒是怎么个治法方才有效?还望先生明示。”
      “依在下所断,府上小姐怕是入冬时受了凉,因此染上风寒,又由此引出旧时心疾来,此刻想要根除恐是乏术。不过,大嫂仍可照我所写方子抓药,每服五钱,水两盏,加生姜三片,煎八分,去滓温服,只是事已至此,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男子叹息而答,一时又见善舞眼里犹疑之色,便似安慰一笑,方又说道,“小姐胸有顽结,积郁于中,都不是一日蹴就。加之寒气入侵,引得故疾发作直逼骨髓,遂变身凉,手足厥冷,惟心头温暖,乃伏火也。在下切过脉象,诊其六脉沉细,又见她已昏沉不知人事,亦不能语言,状似尸厥,种种表象,尽是大限之兆。因此,当务之急是要先驱寒、再理气,方有一线生机。”
      “先生说的果然不错,来过这些走马观花似的郎中,也有这般说法,只是表病与内疾如何拿捏,竟是没人能作得准,”善舞咬住下唇,眼中已是泪光涟涟,“善舞不知先生原是世外高人,此刻虽然失礼,却也有个不情之请,若先生不忙赶路,可否多留寒舍几日,诊金自当双倍奉上,也只当我们做下人的多份安心。”
      “大嫂一片护主忠心,倒叫在下无言推脱,”男子略一踌躇,便不多说,“只是男女有别,还是先让在下去抓药吧,大嫂留下照顾小姐便是。”
      “不,此刻有雨,先生又是生人,恐怕多有不便,”善舞思索良久,方才摇头道,“还是我去,先生就请厅中稍待片刻,善舞一定速去速回。”
      男子闻言,心道若再推脱竟是矫情,于是微微颔首,算作妥协。
      善舞便是一笑,撑了伞疾走出门去,而白衣男子目送善舞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身大步踏过庭院,径直推开了宁琅房门。
      彼时宁琅虽头脑昏沉,却尚有一丝意念未散,听得方才那人来了又去,心中顿生忌惮,于是勉强撑开眼皮,只是仍旧一片混沌。
      男子行至桌边,铺开来时肩上一个包袱,顿时听闻玉石窸窣,叮咚作响。但见他取出一个漆雕黑钵,其中一朵残花,似已凋零多时,花瓣皱如纸屑,并无一分颜色。那人推窗接了半钵雨水,置于桌上,右手运气抹过水平,顿见钵中涟漪声动,水滴颗颗结粒,转瞬成雪。而其中花朵倏忽绽开,通体雪白、不染微瑕,一时如入珠兰之室,馨香扑鼻,正是一朵雪莲,犹如午夜优昙,刹那怒放。
      只是纵然眼前绝景如此,却也仅得一瞬。待得男子收势垂下右手,竟又重回初时半钵雨水,并无特别,而其中花朵却如冰凌震碎,立时化作千般微晶融入水中,恰似井中照月,再也不见。
      取桌上一只茶盏,斟入半杯,又扶宁琅起身,亲自喂她喝下,几乎眼见着宁琅面色顿由初时苍白渐渐生动,一时沉沉睡去,男子才浅浅一笑,看不出几分悲喜。走至窗前仰面望天,不知思索什么,许久方才伸出手去,轻轻阖上了窗格。
      不过多时,善舞拿了药回来,却再不见那白衣身影,方知他已不告而别,而沈玦灵前却有一注祭香,此刻正袅袅生烟。善舞见了,唯有思前想后,只是不解何意。
      再推开宁琅房门,却亦是空无一人,床上棉被掀开了一半,其中残余温度已是散尽,原本昏沉不醒人事的宁琅也早不知所踪。善舞见了,双瞳几乎一瞬散开,手中药包缓缓坠落,霎那抖落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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