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殇》苏簌

1、引子 冷雨棹孤舟（一）

　　此处江陵，正是冬末春初。
　　万物萧索，尚未到起色的光景，只有两行淡杨疏柳，自凉薄中发出几许早春的绿意来。周遭行人稀少，游客则更为寥落。只有望江庭楼上新酿的桂花酒正是好卖，几次见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在这清晰秀妍的山水之间，犹要人扶着才能上马，残醉似是不肯轻醒。
　　一溪烟柳万丝垂，翠瓦朱檐映水曲。
　　十里锦榭绕花藤，无因系得兰舟住。

　　这一天雾色缭绕，烟水迷离，只远远的听到一阵清脆马蹄，直到极近了，才恍惚见了一红一灰两个人物。一袭水红色月华裙的女孩掣肘勒住马头，翻身下马，身形极似一只轻巧雨燕，头顶双花髻，面盘微圆，约莫只有十三四岁。
　　待那女孩站定，身后早有一柄油纸伞开在头顶。执伞的人眉目清秀，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一身灰色长衫，低眉不语。周遭行人似是无意打量起这主仆二人，不过三两瞥，便见那少年目光一肃，眼底竟冷冷的晃出雪刃寒芒来，不由得全身寒颤，忙慌了神低头奔走。
　　“一会儿似是下雨……”女孩似是毫无察觉，对身边少年抱怨，又像自言自语，手里缰绳便递给对方，自己则踩着青石阶蹦蹦跳跳上了望江庭楼。
　　要了一壶蒙顶黄芽，几色果子，红衣女孩便靠着窗边坐了，手里把玩个菱角，眼神却望着江面，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等了许久，似是不耐烦起来，眼珠骨碌几转，转身望向身后少年：
　　“莜夜，若是雾大看不见，我就租条泊船上江去看……”
　　话似简单，却叫灰衣少年大为惊骇，甫一出口几近结巴：“二小姐，极……极使不得。”
　　虽是貌似主仆，女孩听了这话却极为沮丧，竟不再纠缠，眼神依依不舍的从江面转回，双手抱着茶杯小口酌饮起来。

　　望江亭楼无人，淡烟流水相映成趣，周遭很静。
　　等了约莫个把时辰，女孩便似不复初时欢愉，恹恹得几乎都要打起哈欠来，倏忽此时，一声嘹亮鹤唳已是瞬间震破遮天浓雾，直冲云霄。
　　风乍起，粼粼波光浮荡，将灰衣少年的长发凛冽的冲散，雾气随之打了几个回旋，眼见着褪去了三分，几条乌蓬的游船便像是自湖心忽然升了出来一般，惊现眼前。
　　女孩跳起，纵身探出庭楼，似是极为迫切的想要看得再清楚几分，却又苦于不能。
　　百年难得一见的高手对决，一触即发。
　　不错，这便是弱水宫世子百里盈风与唐门奇才唐潇的生死一役。

　　两人皆是空手，唯一不同的只是在唐潇修长指节之间，多了一颗七彩晶莹的冰片，缱绻流光之间，如同一颗相思成疾的泪。灰蒙天色，飞鸟歌唳，眼见两色白衣疾速逼近对方，脚尖掂在湖心，宛若携波逐浪，气势恢宏已极，水雾绞缠之中，人却不染一丝微尘。
　　百里盈风身形虽快，出手却又极缓，并不急于进攻，接招却是稳稳的，招招拆来都似飞天遁舞一般，曼妙明妍到了极处；唐潇亦是不慌不忙，急进却又慢收，每次几乎触到对方要害便会即时收手，看上去就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闲谈对弈，眼看杀气渐淡，旁观诸人兴致索然以为便是如此的时候，几乎只在一瞬，唐潇手中相思泪已随冷风飘了出去，而百里盈风目光只在瞬间一敛，一路沿船廊飞一般打旋疾退，眼看漫漫白衣竟成莲花。
　　十几顷湖面波平如镜，无人舍得喘息眨眼，一时连风都定了。
　　这世上从来只有人见相思泪如何出手，却没人活着回去对人讲述那片刻光电火石。
　　不错，它快且明亮，如同灼人星子拖着烈火般的尾焰划过漆黑夜色，它准却刹那芳华，没入身体转瞬无形，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生死几乎只是一线。
　　那时，唐潇的嘴角便又浮现出了那傲世不驯的弧度，而百里盈风踉跄退至船尾，长发一瞬间翻飞于烟雨之中，美得几近神祉。
　　宛若一朵午夜昙花般惊扰了世间纷繁，百里盈风四散开来的衣袂缓缓落下，而后，他抬头，稳稳挺起脊背，眼光倏地异常雪亮。
　　在那一瞬，溃败的不仅只是一枚相思泪，更是唐潇无人可解的骄傲，与自负。

　　楼上女孩忍不住拍手大赞一声好，正雀跃间，忽觉脸上一凉，却是从那几枝杨柳间隙里没入的一丝冷雨，丝毫细微，几乎不得见，斜斜的抖落湖上，如同一帐繁华百世的幔帘，才刚褪了几分色的浓雾便又重生。
　　女孩跳下楼头，极为喜悦，似是无人有幸如她一般看过如此精彩的一场旷世对决，双手按在心头，还能甚是鲜明地感觉到自胸腔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心跳，于是便像了无遗憾那般抬起了头，脸上有颇为满足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她看到被水雾重重阻隔的白日散发出异常耀眼的通红时……
　　一抹天青色掠过湖心。
　　如同江南烟雨铸就的青花瓷一般，那雨过时天光将出未出的凉凉青色。
　　几乎是飘着、荡着，从容抖落的隆冬里漫雪，在那漫无边际的白雾里。然而那光却令女孩几乎是本能反应般再度探出身去，目不转睛地凝神注视，终于又找见那青色里快得几乎象是某种错觉的粼粼闪光，抬头望天，红日没于重云，再去找时，那青光已倏地隐入更远的烟雨天光里去，再无一丝痕迹可循。
　　女孩正自思纣，却见百里盈风身子只是微微一斜，便跌进唐潇怀里去，脸上几乎只在瞬间升腾起石灰白色的死气，而后没顶，方才知道那片刻之前几乎微不可及的青白天光其实不过是一人宛若鬼魅般形影无踪的来了又走了。
　　无人见他出手，也不知究竟是否用了什么障眼，而百里盈风，却毫无疑问是中了毒。又说不定，是唐门的毒，更甚者，许是相思泪的毒。
　　几乎只在一瞬，胜负已定。
　　灰衣少年片刻不曾迟疑，将女孩拉下楼台，牢牢抱进怀里缩至墙角，示意她噤声，湖上一时鸟雀无声，不错，若想将这一役的功成名就据为己有，唐潇只需令在场那少数几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便已足矣。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破出云层，万道金芒洒落湖面，美得不似寻常。
　　女孩身体早已酸麻，于是忍不住挣脱出来，极缓极缓的将头探出庭楼去，那湖上却已是空无一人。
　　她“咦”了一声，似是心有不甘，探出身来又向湖岸望去。
　　一个青衣少年，乘着白马，身负剑囊，恰好就那么抬起头来，望见她，似有些惊异，却只淡淡一笑。四目相对时，不知为何，女孩脸上竟好似被火烧了一般，倏一下便红了。
　　彼时风停雨驻，雾已收进霰阳里去，似是自余寒中赊出些许怅惘的暖意来。天际通透，薄如蝉翼，透明里淡墨晕青，竟似不知身在何处。
　　那般从容神色，也是十六七岁年纪，面色有些苍白的憔悴，双目却极粲然，似有明川静波置于其中。
　　见她无话，少年也不再留，转身策马纵身而去。
　　没入浮云天光，像是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