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系列故事》耶律映月

3、红颜，只是你的祸水

　　一汪幽湛的湖水与蓝天辉映，宛若一滴蓝色的眼泪；苍茫的雪山连绵起伏，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快乐地生活。

　　母亲是狐族的女王，雍容华贵，周身洁白洁白的毛发胜过了皑皑的千年积雪，不染纤尘，毫无瑕疵。她的眼眸像夜空里的星星，柔柔的，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流转着对千千万万狐族子民的爱怜。

　　雪山的圣洁赐予了我们与生俱来的灵动，玉湖的清波洗涤着一颗颗玲珑的心；狐族的子孙永远都是那么的和睦相处，自由自在。

　　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我总以为这份宁和会天长地久，却不曾想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已悄悄降临。

　　那一天，雪山脚下旌旗摇动，无数手执兵刃的士卒蜂涌上了山顶。他们肆虐地狂叫，毫无顾忌地杀戮；他们在寻找传说中的灵狐，他们的王要用狐族子孙的鲜血换取长生。

　　我看到昔日一同玩耍的伙伴们奋力试图从魔鬼手心里逃脱的那种挣扎，惊恐与绝望；雪山被践踏，血流啊流，流入清清的玉湖，从此，雪山不再圣洁，玉湖沾染了血腥，我的鼓膜里是一声声刺耳的狂笑。惊愕的我早已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切吓得神经麻木了，恍惚间，一枝流矢朝我飞来……

　　也不知到底昏迷了多久，当我忍着剧痛艰难地爬起来的时候，人已散了，触目可见的是殷殷的鲜血，一张张永不瞑目的面孔，有的布满了百年的沧桑，有的尚如花蕾般稚嫩。风是腥的，雪是咸的，月光惨淡，浓云低阔，我仿佛听见了暮色中凄凉的哭泣和撕心裂肺的哀号。

　　我大声质问天地，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狐族世世代代平平静静地生活，不曾有违天理，为何惨遭灭门？

　　女神出现了，明艳动人却冷漠清高。

　　“这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我冷冷一笑。难道仅用“命运”两字便可以解释眼前这一切吗？

　　女神明艳的脸庞不见半点波澜。她永远都是那么高高在上，生与死对于她来说不足为怪，因为她是神。

　　她说给我一个复仇的机会。

　　难道复仇就可以让无数个逝去的生命再重来一次吗？我愤愤地道。

　　女神对我的诘责甚感诧异。或许，她原以为我会对她三叩九拜，感恩戴德。

　　可是，我没有选择，我只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我拥有了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云鬟羽衣，淡扫娥眉；秋水为姿柳为态，玉作骨来鸟为声——我的名字叫妲己。

　　其实，人间那个可爱的女孩儿已经死了；如今的妲己，绝世的美丽下是一颗燃烧着复仇的心。

　　苏户——我称之为爹的那个人，要将我送给王。出发的那天，他送了我一亭又一亭。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柔柔的东西，我想起了母亲，泪无声地滑落。

　　他为我拭去泪珠儿。曾几何时，母亲也亲亲舔舐着我眼角的泪，那时的我很调皮，老是惹她生气；可是现在，母亲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再也看不到她和蔼可亲的笑容，再也感觉不到她指间的温柔了。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类毁灭了我们的家园，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幸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寒光凛凛的刀剑，那不堪目睹的鲜血。

　　我决然地踏上了去往朝歌的征途；华丽的雕车后飞扬起迷乱的尘土；天上，一排秋雁南归，断鸿声里，残阳斜照。

　　我见到了王。

　　他英俊，高大，不可一世。

　　我没有下跪。丑陋的灵魂是不值得我去下跪的。

　　满堂金碧辉煌，游龙走凤，气势自是恢弘。文武百官唧唧喳喳，私下议论着我的不懂礼法。我知道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个妖女，历来红颜祸国殃民。

　　王没有责怪我，反倒越发喜欢我的这份桀骜不驯。

　　我的眸子冰冷冰冷的，脸若秋霜。

　　王赏了我好多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只为我的嫣然一笑。可笑的人儿啊，总以为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可以换得佳人开怀，岂知雪山上恬淡安宁的生活才是我真正的快乐之源。

　　我笑了，笑他们的无知与自负。

　　笑容冷冷的，背负着狐族的血海深仇，笑声背后，最是苍凉。

　　我做了他的王妃。

　　他赐我一件狐皮裘衣，雪白雪白的。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柔软的裘衣，我的心碎了——世界上只有母亲才拥有如此不染纤尘的洁白，胜过皑皑的千年积雪。

　　王说，那是他最喜欢的珍品。一年前他得到了一只灵狐，人说喝了灵狐的血可以祛除百病，长生不老；他将狐皮做成了裘衣，无瑕的洁白连他自己都舍不得穿。他送给了我，因为我是他的宠姬，他爱我。

　　我的血液在澎湃着。眼前这个人，为了一种荒诞的想法，居然是用狐族千千万万子民的鲜血做代价！我的眼里燃烧着难以平息的怒火。

　　可是，我没有动手杀他。女神的旨意是要我让他国破家亡。那样更好，让他为世人所唾弃，民怨民怒，远比一刀杀了他更为残忍。我不禁得意地笑了，笑得诡异，神秘莫测。

　　我让他为我大兴土木，尽情欢娱；搜集天下奇珍异宝，供我玩赏。年年战骨随百草，夜夜笙歌醉春宵。健儿无粮百姓怨，酒池肉林任逍遥。

　　我没有遵循苏户的叮嘱，劝勉王要勤于朝政，为万民谋福利。我原以为看到天下人和我一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会很开心，可是，我却始终再也没有真正地开心过。我越发怀念雪山上快乐的日子和母亲柔柔的目光。

　　记不清这是我陪伴王的第几个年头了。春来了，红药翻阶，芳华委地；秋去了，枫叶翩翩，□□凝愁。我只是女神手中的一粒棋子，一个她利用的工具，她利用我来惩罚那个曾经亵渎了她的凡人。复仇的火焰曾经蒙蔽了我的双眼，折磨着自己；既然复仇不能让可怜的亡魂再生，亦不能带给我满腹的欢喜，又何必如此这般生活在污浊的大内宫廷，看一张张生厌的脸？

　　我决定离开。

　　王的两鬓微霜，已没有了昔日的骄横与霸气。梧桐细雨，雾锁楼台，沉沉暮色里是一张苍老的面孔；他的身后，是破碎的山河，一幅残破的历史画卷，在风雨中飘摇。

　　牧野倒戈，武王的军队已兵临城下了。王的王朝已是风中将熄的残烛；城里城外，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他，已众叛亲离。

　　王请求我留下。他说，这么多年来，纵使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集我一身。他是如此爱我，为我穷尽了心思；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他给了我他的所有。如今的他，国已破，曾经那些唯唯诺诺的百官早已作鸟兽散。倘若我再离开他，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只怪你自己贪恋酒色，暴戾专横。”

　　“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妲己。”他的眼中近乎绝望。

　　“够了，你以为为我所作的一切可以抚平我心灵的创伤吗？”

　　我向他讲述了一个狐女的故事，那个狐女就是我。他听得目瞪口呆。

　　我的表情冷漠；心是枯的，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他的双手沾满了狐族的鲜血，千般宠爱永远都不可能赎回所犯下的罪恶。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尽管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

　　我拂袖绝尘而去，身后是王凄凉，落寞的目光。

　　烈焰熊熊，鹿台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王自杀了。

　　全城的百姓张灯结彩，欢呼雀跃，他们终于结束了纣王的暴政；他们口口声声要将那个名叫“妲己”妖妃处以极刑，却始终没有找到她。

　　我又见到了女神。她依旧一如当时的明艳动人，冷漠而清高。

　　这我是知道的，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女神自然是会来见我的。

　　女神高高在上，在她的眼中，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狐狸；也许，狐族千千万万条生命都是贱如草芥的。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类，我更讨厌道貌岸然的神灵。

　　我大声斥责神明的种种虚伪，他们操纵着万物生死大权，仅仅用命运两字来敷衍世间的种种不公。

　　女神毕竟是女神，颜色如故。

　　她说我是一只冥顽不化的小狐狸，与仙无缘；她还了我的原身，消失了。

　　我又做回了原来的狐狸，不再是那个雪肤花容的祸水红颜。多么可笑啊，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女神口中的命运嘲弄而已，空，空，空。我苦苦一笑。

　　我回到了雪山，只是难以寻觅旧时影踪；清清的玉湖畔，我在清冷的夜空下细细梳理着光洁的毛发；天上，星星一眨一眨的，好象母亲那柔柔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