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朔拾遗》竹已开花

4、山水

　　一开始，两个人还都端着，四下里乱看，偶尔不小心对上眼了，相互笑笑，马上转开。潺潺水声不多会儿便哗哗作响，老排工提示坐在前面的客人：“坐稳了，要冲坝了！”
　　前面十几米的地方是一道落差几十公分的水坝，几条竹筏次第滑了下去，溅起白色水花的同时传来兴奋的尖叫。何然很是向往这种感觉，程澄却有点担心自己会不雅的从竹筏上滑落，紧紧把着固定在筏子上用来支撑太阳伞的支柱。竹筏很快的滑向水坝，筏首先行腾空，继而砸下去没进水里，一团水花直冲上来没过筏首，又哗啦啦没过脚踝，冰凉的河水立刻浸透了赤脚。爽耶！
　　兴奋得眯起眼睛的何然一边用赤脚打着水一边转过脸去，程澄勉强冲她笑了笑，抓着支柱向上拖了一下身体。他的长裤也被河水浸湿了裤脚，紧紧贴在脚踝，无力的靠在竹椅脚边。何然的兴奋一下子也被河水打湿了，转过身来问道：“你还好吧？你的裤子都湿了。”
　　“噢，没关系，没感觉的。”
　　程澄瞥了一眼自己脚下，并不在意被河水打湿的是脚踝还是膝盖。何然傻乎乎的告诉他：“湿裤子贴在腿上很不舒服的。”说完又觉得跟双腿瘫痪的程澄说这个好像有点那个，只好嘟着嘴斜眼看着他。程澄倒是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也是，就算没感觉，应该也是很不舒服的。不能因为没感觉就虐待自己的脚，是吧？”这种白痴理论只有到了何然那里才说得通：“我是这样想的……”“那你不早点提醒我。你看你都知道自己脱下鞋子挽起裤脚来。”“我不是怕你不高兴嘛！”“怎么会呢！我是那种人吗？”“话是这么说没错啦~~看你这么不方便的样子，我来帮你啊？”眼见着程澄又是那个小心吃力的姿势，何然连忙低下身子去帮他脱下湿漉漉的鞋子，反正要互相照应的嘛。
　　程澄的脚很白很大也很软，握在手里完全不会动，只是软绵绵的歪在那里。何然帮他脱袜子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其实程澄的下半身跟死人差不多，又一下子想到原来死人就是这样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坐在上面的程澄注意到了何然的小动作，扶着扶手微微躬着身子轻声道：“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弄了，我自己来。”何然歪着头仰面看着满脸歉意地程澄，冲他挤挤眼：“坐好了，别栽下来把我弄水里去，我不会游泳。”提着心吊着胆的程澄暗自松了一口气，嘴角一扬，乖乖坐好。
　　“什么时候，我的脚也能变瘦一点就好了……”
　　一大一小、一长一短、一瘦一胖两只脚并排靠在一起，何然蹙着眉打量着程澄已经开始变形的脚，纯粹自我解嘲的同时也分明提到了程澄的残疾。大概只有程澄这样的人才不会对何然使脸色，他也低下眼去看了看，啧啧两声：“办法不是没有，要听吗？”“嗯？”何然还给当真了，瞪大眼睛期待着程澄的高招。“目前比较可行的办法是裹脚，当然穿小鞋也值得一试，像我这种极端的方式就算了。”程澄装模作样的摇头晃脑，只换来何然一双白眼：“揍你！”
　　玩笑之后何然还是不太放心，她自己调整了几次坐姿，试图找到一种最舒服的帮程澄摆放双腿，结果发现无论哪一种坐姿，稍微坐一会儿都会感到不同程度的疲劳。程澄在一边不出声的看着何然在竹椅上扭来扭去，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大概一开口就要哽咽的样子。直到何然无奈的冲着他扁扁嘴，他才勉强一笑，把何然的背包拉起来：“你好好躺着吧。就算不舒服，我也感觉不出来的。”何然又想拿出她那个“即使没感觉也会不舒服”的理论，嘴巴张张，却没好意思开口，叹口气躺了下来。程澄冲她一挤眼：“乐而忘忧吧。看那边，恰似龙吟细细迎君至——”
　　换做别人，乍来这么一句难免显得肉麻，只有程澄这种富有乐感的男中音，带着微微磁性的吟哦出来，才像是真的情景诗朗诵。
　　顺着程澄眼睛的方向望出去，几丛高大的毛竹斜斜的映进水中，纤细的竹叶若有若无的在风中招摇，配合着清静的水声，文雅含蓄的望着缓缓驶过的竹筏。
　　“你……是老师吗？”
　　“你怎么知道？”
　　“语文老师？”
　　“历史，不过我有中国古典文学学士的学位”
　　“啊！”
　　“这种声音不合适在这种场合出现哦。”
　　“你哄我的吧？”
　　“哄你对我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唔~~倒是没看出来。”
　　“你原来以为我是做什么的？”
　　“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纨绔子弟。”
　　“咳，你这叫以貌取人。”
　　“那……你问谁，人家肯定都这么以为。呀，你看那边！”
　　顾不上跟程澄再做争论，何然的视线已经被岸边长长的花墙吸引了，鲜绿的灌木丛中，一米高的白色花球均匀的铺开，长长的蔓延过去，足有十几米长。如果，这是一条两米宽的溪流；如果，这是一条长达数里的花廊；如果，这是一个不知年月日的下午；如果，可以溯花而行……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花从之，水阻且长。溯竹从之，宛在水中央。”
　　程澄低声吟颂着何然隐约记得却记不清楚的诗句，微微含笑望着何然一会儿崇拜一会儿鄙视、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恍然、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沉静，一会儿扬眉一会儿瞪眼。她的感情还是那么丰富，那么吸引人，那么得让人留恋不舍。
　　风景渐渐丰满起来，绿色也渐渐浓重起来，用何然的话说就叫“翠色满目渐入墨”。程澄好容易得了句由头，从北宋南北画派开始滔滔然来了三分钟的理论分析，最后赞道：“这一句动静结合、色彩丰富、感官突出、想象大胆，果然是难得的佳句啊！”“大哥，你的注释也可以写书了！”“不敢不敢，终究还是MM的句子好，这就是……”
　　“是什么？”
　　眼见着程澄一脸兴奋瞬间变成冰雕凝固起来，何然也不解的向后望去。不过是一条无人的竹筏靠在岸边，难道他见鬼了？再转过来看看程澄，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英挺的眉毛艰难的拧在一起，眉目间尽是伤感，漂亮的眼睛仿佛要哭了一般闪闪发光。
　　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那条空筏子，目不转睛。竹筏驶出很远，他还在竭力撑着身子向后望去。何然有些担心的站了起来立在程澄面前护着他，生怕他一个坐不稳滚进水里去。直到身体无法再转半分，程澄才收回视线，第一次，安静直接的望着何然。
　　“我想起一些事情来。”
　　没等何然开口，程澄先行坦白。何然一撇嘴：“我又没问你。”程澄抬眼一笑：“君可知，筏上故人今安在？”“去找MM了。”何然故意开玩笑，反正他也说过“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的句子。程澄也夸张的点头“宾果”，一边笑着向何然伸出手：“相机，我帮你拍照片。”
　　“好耶！”何然从背包里取出相机交给程澄，程澄接过来很熟练的调整了感光和曝光，并为一脸惊讶的何然拍了第一张照片。
　　“你用过这款相机？”
　　“见过。站到那边，小心点，站稳了。好的，脸侧过来，笑一下，灿烂一点嘛！”
　　程澄如果改行做摄影师应该也会很受欢迎，他可以轻易的调动何然的情绪，恰如其分的抓住他要的那个瞬间表情，并将这个表情与背景浑然天成的融合起来。一边看着屏幕上或颦或笑的自己，一边按照程澄的创意去理解这幅作品，何然突然有了一种被重视和宠爱的感觉，吐着小舌尖，带着几分女人的虚荣再次浏览着以自己为主角的《遇龙河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