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朔拾遗》竹已开花

19、问情

　　西街从东到西也只有一二百米那么长，每个平方米的平均人口密度是7.5！好在有马循肖遥哼哈二将在前面开路，程澄的轮椅并没有被稠密的人流阻挡住，何然握着轮椅扶手走在后面推着程澄。神色仍然有些紧张，手臂却没有发抖，专心的帮程澄在石板路上保持方向。
　　一离开西街，光线立刻暗淡下来，沿江道路上只有雕栏灯罩里昏暗的橙黄和枫树下绿色的特效灯光。
　　何然不出声的松口气，冲着回过头来的马循勉励一笑。
　　“要喝什么饮料？”
　　“喝不下了。谢谢。”
　　“好像忘了一样东西。”
　　“什么？”
　　“驱蚊液。我去买一瓶来。你们两个先在江边溜达着吧。”
　　马循刻意找个借口给老板制造与何然独处的机会，就当小小的将功补过一下。

　　江畔的石墙有一米多高，何然扶上去恰好能用手肘托起下巴向江面张望。程澄不行，他只能停在何然身边抬头望着何然的侧脸。
　　“程澄，江面上有船耶。”
　　何然眼睛远远的投向夜幕下的山影，只把余光瞄到的景象告诉程澄。
　　“是游船吗？”
　　“不像，只亮了一盏灯。”
　　“花船？”
　　何然眼神一散，转向江流上的船只：“渔船啦！”
　　程澄一抿嘴：“阳朔城外的江流比较急，不太适合游船夜游。”
　　“哦。对了，好像听说晚上还有看鱼鹰捕鱼的活动呢。”
　　“想去看吗？”
　　“不要。挺残忍的。而且，应该也是那种驯养的吧，没意思。”
　　“要是能回到五百年前，看到真正的鱼鹰捕猎，那也……”
　　“你还真会想。”
　　何然抿嘴一笑转过头来。程澄还是仰着头，姿势有点僵硬。何然心口蓦然一揪，便顾不得那么多了，转过身子缓缓低下去，单膝着地，用力按下程澄的手，长身跪立在程澄身前。
　　“何然——”
　　程澄低声叫起来，锁住轮椅，拉着何然要她起来。
　　“好嘛，这里也不凉，没关系的。”
　　“膝盖会有问题的。”
　　“好啦好啦，一会儿会儿，真是个啰嗦的大叔。让我仰视你一下不可以吗？”
　　“咳……”程澄不好意思的叹口气，将何然的手拢在身前：“不是瞻仰就好了。”
　　何然一拧鼻子装个鬼脸，瞻仰雕塑一般细细看着程澄好像水晶刻刀雕刻出的五官轮廓。
　　有这么个漂亮的男人跟在身边的确很长脸，偏偏这个英俊的男人还很成熟，教养良好，学识渊博，有那么点世家子弟的派头，即使单纯的能与他为友也是一件幸事了。像现在这样子，扮家家一样的做他的情人，多少体会到一点点幸福的感觉，初恋的甜美……
　　“抬头纹……”
　　梦呓般的低语，何然反而更加锁紧纤眉，樱唇微启，欲言又止，手指轻轻摩挲着程澄长裤上的斜纹。
　　喜欢，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吗？喜欢他？还是因为不放心他？是因为感激他的襄助照顾，还是因为不愿意让他形单影只？或者，仅仅是因为母爱的天性，同情他……而已。
　　无论如何，是喜欢的。愿意同他在一起，愿意听他讲话，愿意偎在他的身边，愿意帮他推轮椅，愿意为他轻轻抹去眉心看不到的忧郁，愿意……
　　“何然，起来好不好？”
　　不忍心看着何然的眼框渐润，程澄轻轻扯了扯她的手。何然仍旧嘟着嘴，摇摇头。
　　“跟我赌气呢？”
　　“瞎说什么呢！”
　　“那起来。”
　　“不要。”
　　“我的腿就算没感觉，也是知道跪了这么久膝盖会是怎样一种疼。起来！”
　　“你凶什么？！”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居然同时动了真气。
　　“何然”，程澄先行回过神来：“我们做朋友也一样的啊。你不要让自己这么为难。”
　　“我哪有为难？”何然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当中说穿心事，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若是方才，程澄一定会趁机再逗弄一下她。现在却不敢冒险。
　　“好吧好吧，那你也别让我为难行不行？起来嘛。要么，过来，坐我腿上，很舒服哦。”
　　“程澄！”
　　不待何然动手，程澄就先下手为强了，两手轻轻捏着何然的小圆脸：“你呀……别想些没用的。现在专心当好我的小情人就行了。乖！”
　　不等何然反应过来，程澄就俯下身子凑到她面前轻轻啄了一下她小巧的额头，然后整个人倒在她身上。
　　“啊呀！对不起！！”
　　一阵慌乱，重心不稳张倒在何然身上的程澄重新在轮椅上坐直身子。何然膝上一阵疼，扶着轮椅扶手也缓缓地站起来，不想脚下一软，一下子又栽进还没调整好坐姿的程澄怀里。
　　来回折腾好一会儿，何然额上渗出丝丝热汗，拧着眉头一脸不高兴地望着装无辜的程澄。程澄冲她吐吐舌尖，拉过她的包包，轻车熟路的取出纸巾：“擦擦汗。有点闷呢。”
　　嘟着嘴擦汗的时候何然也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放眼望去，漫天彤云。
　　“不会要下雨吧？你个乌鸦嘴。”
　　谢天谢地她不再纠缠于刚才那个复杂的问题了。程澄安慰她道：“下场雨还凉快，净化空气。听着雨霖铃，入睡也有诗意嘛。”
　　“哼！你刚才不是要带我去个什么神秘的地方吗？”
　　“哦，是啊，都忘了。你歇够了我们就去。”

　　那个神秘的地方其实就是阳朔县政府大院儿。程澄之前来过，门卫还记得他，冲二人善意的笑笑，就放他们进去了。
　　夜色中，看不出那个方正的轮廓是怎样一个外观。程澄指点着县政府的大楼告诉何然：“这家县政府还是仿古装修的呢，光线好的时候看得到，纯白的墙壁配着绛红色的木制窗栏，一层层整齐的排上去……”
　　“ ‘这家’……人家是县政府，不是酒店好不好。”
　　程澄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傻话，摇摇头，脑袋转向后侧：“我们去那边吧。”
　　程澄指向的地方有一盏地灯，是唐风宫灯的设计，菱花状灯罩，四角饰有红色的几何曲线，昏黄的光线柔和的映射出来，倒是很有情调。
　　“很可爱呢。拍拍。”
　　何然擎着她的小相机专注的对着小小的宫灯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横拍竖拍，原本白天消耗了七八成的电池，在这一通快门闪光之下，很快亮起了红灯。
　　“怎么拍不好呢？”
　　嘴里嘟囔着，小眼一眯，目光便转向了坐在一边的程澄。
　　“你来。”
　　“你退一边去，那个角度最好。”
　　“哦。”
　　程澄把轮椅转到何然方才站立的位置，挺起腰，比量了一下，接过相机调整设置。刚调了三项他便抬起头来冲着何然苦笑：“笨，你刚才没有更改颜色设置。”
　　“啊！不会吧！怪不得呢……真是……咳……别告诉别人啊。”
　　“保密费要先交上来哦。”
　　“小气鬼！”
　　“只要一个吻而已，你不会这么吝啬吧。”
　　程澄一边若无其事的调笑着，一边端着相机对准灯光按下快门。何然就立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看着屏幕上一张张虚晃的影像，嘴角抿着凑到他耳边：“你能不能先拍出一张不虚的来？”
　　程澄被捏着尾巴，再也拿不稳相机，放下手臂呵呵笑起来：“这个太有难度了。你自己来吧。”
　　何然也咯咯笑着：“我也不行了。不拍了，给我。这个就是所谓的县政府大院儿了。”
　　又在转移话题。
　　“嗯。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叫做‘大院儿’的地方。没想到这里这么安静，跟前面那条街，实在反差很大。”
　　“对呀，简直像两个世界。感觉大大的有。”
　　“什么感觉？”
　　“唔，有点像那种，举世皆醉我独醒，遗世独立的感觉吧。”
　　“不大点儿小丫头，还遗世独立呢。”
　　“怎么样！！”
　　“好好，别恼别恼。过来坐下。”
　　“有蚊子……”
　　“……”
　　“程教授要上什么课啊？我们稍微失仪一点点也没关系吧，都这么熟了。”
　　何然的小脑袋凑到程澄脸侧，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嘶嘶的往他耳朵后面吹气。程澄抬着手轻轻摩挲着何然光滑的脖颈，摇摇头：“你就知道瞎搅和……”何然舌尖一吐，小性儿一使：“我搅和什么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小脑袋试图逃脱程澄的魔爪。程澄柔和的加重手中的力量，任由何然小心的挣扎，就是不肯放开。
　　纠缠了片刻，喜欢出汗的何然额上渗出一丝水气，她嘟着嘴嘟囔道：“热，不闹了啊。”
　　程澄侧过头斜眼瞅了何然一眼，不出声，也不肯放手。
　　“怎么啦……”何然心里开始发虚，声音也在打颤。
　　程澄越发加重了手中的力度，何然明显感觉到后颈被程澄重重的压下来。“程澄——”何然低声叫了起来，后颈上一阵痛感，程澄温润的嘴唇已经紧紧贴在了自己左颊上。
　　“程澄！——”
　　顾不上程澄的反应，何然用力甩着头，扭动着手臂从他极不和谐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大步向后方退去。
　　寂静中，程澄的背影在黯淡的灯光下微微颤抖着。他没有向何然道歉，也没有因为何然的过激反应而气恼。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不肯掩饰自己真实情感的女孩。他知道何然实在是情非得以才会妥协，他更知道何然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的选择。这种感情，对何然来说仿佛极不公道。然而偏偏是他自己导演了这场戏，引诱着何然一步步掉进这个情感陷阱。
　　他有点混乱。
　　“要不要回去？我有点累了。”
　　指尖轻轻戳着后颈，除了温柔，不掺杂任何感情。
　　“嗯。”
　　拉动手闸的时候居然滑了一下，身体稍微倾斜着向前倒去，还好立刻控制住了。程澄轻轻叹了口气，调整好坐姿转过轮椅准备回去。本应感受到的推力没有出现，程澄疑惑的转过头。
　　“你刚才，叹气了。”
　　“哦？”勉强一笑，摇摇头：“偶尔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别放心上。”
　　何然长长的蹙起眉，茫然的点了点头：“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走吧。”

　　回去客栈的时候，两个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西街外面绕道而行。人不多，投射到两个人身上的目光也不多。两个人心不在焉的默默前行，经过一间小超市时程澄感觉到身后的推力顿了顿，立刻又恢复了。
　　“何然，你要买东西吗？”
　　“哦……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原来如此。
　　“我等你，去打吧。”
　　“先回去吧。客栈外面也有。”
　　“快去打吧。都这么晚了，等回去你父母也该休息了。”
　　“没事儿，那明天打也一样。我有发短信回去的。”
　　“那……随你吧。”
　　何然没有看到程澄眼中的忧伤，也没注意到程澄脸上的落寞。她的确不想让辛苦了一天的程澄再坐在轮椅里等着自己，但是程澄的以为是何然觉得自己在外面等她会让她尴尬所以才不要自己等的。
　　自以为知道对方心理的时候，其实通常都在向错误的曲径延伸。等到无法穷途末路时，再回首，来路已经荆棘满布，无法回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