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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柠檬的苦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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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的雨总是来得任性,方才还是星光隐约,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敲响了“海螺”酒吧的玻璃窗。
千夏刚把新到的薄荷叶泡进冰水里,就听见由美子压低的惊呼声。
“来了来了!今天提前了五分钟!”
铜铃轻响。
仙道推门进来时,肩头带着细密的水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臂。进门时他抬手捋了下微湿的额发,那个简单的动作让吧台后的彩香悄悄倒吸了口气。
“也太帅了吧……”
她用手肘碰碰千夏,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千夏没抬头,继续整理着冰夹和量杯。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掠过吧台,像夏夜微风般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梢,然后在熟悉的角落停下。
山田先生已经提前把苏打水摆在了那里,今晚杯沿上多了一片青柠。仙道看到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山田先生居然记住他喜欢青柠了!”
由美子瞪大眼睛。
确实,仙道有种特别的气质,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时,整个喧嚣的酒吧似乎都成了他的背景板。有女客悄悄举起手机想偷拍,却被同伴轻轻按下,不是因为他冷峻,恰恰相反,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不忍打扰的宁静感。
今晚酒吧来了群大学生,吵吵嚷嚷地占据了吧台大半位置,其中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男生大概是喝多了,说话声音格外响亮。
“……所以说,追女生就得直接!天天在这里搞什么深情凝视,演电视剧啊?”
他的朋友们哄笑起来,有人故意朝仙道的方向瞥了一眼。
千夏皱起眉,她讨厌这种把别人当谈资的轻浮,那群时不时在酒吧搞“XX之夜”等大促活动时光顾的大学生们,曾三番四次在下班后等她,若不是山田先生出面,千夏几乎要为年轻人的热情而放弃这份零工了。她无法共情这群只会找麻烦的家伙,无论由美子如何解释,当然是“苏打水先生”的出现令同行女生目光频频闪现出仰慕之情,这才惹恼了他们。
“切!自作多情罢了!”
独角戏唱差不多得了。
就在此时,仙道放下喝了一半的汽水杯,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拿出本书,深蓝色的封皮,书名看不清楚。他翻开书页时,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摩挲,那专注的侧影让刚才还在哄笑的几个大学生不自觉地降低了音量。
“他在看什么书啊?”
彩香好奇地伸长脖子。
“好像是……海洋生物图鉴?”
由美子眯着眼睛。
“我昨天看到他翻的那页有鲸鱼插图。”
仙道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偶尔有服务生从他身边经过,他会提前将长腿收拢,给人让出足够的空间。当有醉醺醺的客人不小心撞到他的椅子时,他会先扶稳对方的酒杯,再轻轻点头示意“没关系”。
这些细微的举动被千夏尽收眼底。
她注意到,他翻书时右手食指总会无意识地抚摸那道淡白色的旧痕,确实像是钓鱼线勒过的痕迹。一个喜欢钓鱼、看海洋图鉴、每晚来酒吧喝苏打水的男人。这个组合有种奇妙的矛盾感,却又在他身上和谐地统一着。
“千夏,三号桌要杯长岛冰茶。”
山田先生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她转身去取基酒时,不小心碰倒了苦精瓶,深褐色的液体眼看就要洒在刚刚擦干净的吧台上。
一只手比她更快地扶住了瓶子,千夏抬起头,撞进一片深海般的蓝色里。
仙道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来到了吧台边,他的动作轻巧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人的手指在瓶身上有瞬间的接触,千夏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仙道却已经稳稳地将瓶子放回原处,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千夏难得有些慌乱,她能感觉到整个酒吧的视线都聚焦在这边,由美子兴奋得快要掐彩香的手臂了。
千夏的心跳却乱了好几拍,她低头假装认真调酒,余光却瞥见他重新翻开那本海洋图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我的天……终于出手了!”
等仙道离开后,由美子凑过来。
“他刚才是不是笑了?就扶住瓶子的时候,嘴角好像翘了一下!”
彩香接着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有故事”的表情。
千夏没有参与她们的讨论。
她调好长岛冰茶,在杯沿嵌上半月柠檬时,手指停顿,刚才仙道扶住瓶子的瞬间,她闻到了很淡的气息,不是香水,更像是海风混合着阳光晒过棉麻的味道。
雨渐渐小了。
十一点左右,仙道合上书,将最后一口汽水喝完,他起身时,那本海洋图鉴从帆布包里滑落,掉在地上。
书页摊开,正好是抹香鲸的那一页,千夏下意识地看去,却注意到书页空白处有几行铅笔写的字迹。距离太远看不清内容,只能隐约看出字迹工整有力。
仙道弯腰拾起书,轻轻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离开前,他朝吧台方向看了一眼。不是看千夏,而是看向她身后酒架上那瓶她总够不着的金酒。
第二天千夏来上班时,发现酒架被重新整理过,最常用的基酒都放在了中层,而那瓶金酒被移到了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山田先生整理的?”
她问。
“不是我。”
正擦杯子的山田先生头也不抬。
周五的“海螺”酒吧总是格外喧嚣,大学生、下班的白领、码头的工人,各色人潮挤满了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烟味、汗水和过熟的柑橘香,爵士乐几乎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千夏已经连续站了五个小时,她的手腕因为不停地清洗玻璃杯而发酸,吧台前排满了等待点单的客人,山田先生调酒的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九点四十分,铜铃照常响起。
仙道推门进来时,嘈杂的酒吧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几个女客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就连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也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深蓝色的牛津纺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扣子,显得肩线更加宽阔,额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却奇异地不显得邋遢。
他像往常一样走向角落,从容地坐下,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本蓝色封面的书,今天换成了精装版,书脊烫着金色的英文标题。
千夏看着这一幕,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转身去酒窖取备用朗姆酒,回来时发现吧台边站了四个新来的客人,他们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印有某支棒球队logo的T恤,已经喝了不少,说话声音大得刺耳。
“喂,小姐!”
其中一个平头男人重重地敲了敲吧台。
“给我们来四杯‘今夜不回家’!”
千夏看了眼山田先生,后者点点头,她沉默地开始准备材料。这是店里最烈的鸡尾酒之一,需要精准控制六种基酒的比例。
就在她往雪克壶里加金酒时,平头男人忽然探过身子,浓重的酒气喷在她脸上。
“妹妹,动作快点嘛!哥哥们等着呢!”
千夏侧身避开,继续手中的动作。
“哟,还挺高冷。”
另一个戴耳钉的男人笑起来,伸手就要去拿她放在吧台上的柠檬片。
“这柠檬看起来挺新鲜,给我尝尝?”
千夏按住柠檬碗,平静地说:
“这是调酒用的,客人如果需要可以单点。”
“怎么这么小气啊!”
耳钉男提高音量,引来周围几桌客人的侧目。
山田先生正要过来解围,吧台另一边又有人喊他点单,千夏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可以处理。她加快手上的动作,雪克壶在她手中翻飞,冰块撞击出清脆的响声。
当她将调好的第一杯酒推过去时,平头男人却没有接,而是盯着她的脸看。
“我说,你长得有点像我们学校之前的校花……不过她可比你爱笑多了。”
他的同伴哄笑起来。
千夏面无表情地继续调第二杯,她能感觉到角落投来的目光。仙道已经合上了书,正静静地看着这边,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绪,但握着书脊的手指似乎在发力。
第三杯酒调好时,耳钉男忽然伸手,不是接酒杯,而是朝着千夏的手腕抓去。
千夏迅速缩手,酒杯失去平衡,从吧台边缘滑落。
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按下了静音键,整个酒吧有那么一两秒的寂静,所有人都看向这边。琥珀色的酒液溅了一地,玻璃碎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千夏后退一步,脚边是狼藉的残局。
“哎呀,真不好意思。”
耳钉男毫无诚意地摊手。
“是你自己没拿稳吧?”
平头男人和他的同伴交换了眼神,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周围的客人有的皱起眉头,有的则事不关己地移开视线。
山田先生刚要开口,角落的高脚凳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
仙道站了起来。
他很高,千夏一直知道,但此刻当他站直身体,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不是咄咄逼人,而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喧闹的酒吧在他经过时自动安静下来,人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出通道。他在那四个男人面前停下脚步,平头男人需要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几位。”
仙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酒撒了。”
甚至还带着礼貌的弧度。
“关你什么事?”
平头男人试图用音量弥补气势的不足。
仙道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身,让出通往门口的路,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在为朋友引路,但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酒吧是喝酒的地方。”
他继续说,语气依旧温和,却让周围温度降了几度。
耳钉男想说什么,但当他迎上仙道的目光时,话卡在了喉咙里。那不是愤怒的眼神,也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漠然的冷静,仿佛在看几条搁浅在岸边的鱼。
僵持持续了不到十秒,平头男人骂了句脏话,抓起外套。
“真扫兴!我们走!”
四个人推搡着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还想回头放句狠话,但当他们看到仙道依然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目送他们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铜铃响过,门关上了。
酒吧里重新响起低语声,但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山田先生对仙道点点头,继续调酒,彩香和由美子交换了一个震惊又兴奋的眼神。
千夏蹲下身,开始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她的手指有些抖,一片锋利的玻璃边缘划破了她的指尖,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正要拿抹布,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
修长的手指,干净的指甲,食指侧边那道淡白色的旧疤。那只手悬停在半空,离她受伤的手指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发着颤。
千夏抬起头。
仙道也蹲在她面前。
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海的蓝色眼睛,此刻竟然泛着清晰的红,眼眶周围绷得很紧,下颌线僵硬得像石刻。他死死盯着她指尖的那滴血,呼吸变得深重而不稳,仿佛那抹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紧,最终慢慢地收了回去。他站起身,转身走回自己的角落,高脚凳被他拉开时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千夏蹲在原地,看着指尖的血珠慢慢扩大。
刚才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楚太过真实,太过剧烈,像一柄锤子敲在她记忆的冰层上。
她放下手中的玻璃碎片,用干净的抹布草草包扎了手指,然后站起身。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由美子惊讶地捂住嘴,彩香瞪大了眼睛,连山田先生都停下了调酒的动作,千夏穿过喧嚣的酒吧,走向那个昏暗的角落。
仙道正低头看着桌上那本摊开的书,但千夏能看出他根本没有在阅读。
千夏在他桌边停下脚步。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海风般的气息,能看清他睫毛垂落时在脸颊投下的淡淡阴影,能看见他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骨节突出。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声音从右后方突然传来。
“千夏,这边!”
仙道猛地抬起头,千夏还来不及回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见了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所有情绪——震惊、痛楚、温柔,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期待,它们交织在一起,在那片深蓝的海域里掀起无声的巨浪。
吧台的爵士乐换了一首,萨克斯风慵懒地流淌在空气中。
角落里,时间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