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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苏打水先生 ...


  •   横滨的夜晚,带着港口城市特有的潮气,丝丝缕缕渗进“海螺”酒吧老旧木门的缝隙。空气里混杂着陈年威士忌、酸柠檬皮和漂白水擦拭不尽的味道。

      千夏将最后一个洗净的玻璃杯倒扣在沥水架上,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

      九点刚过半,酒吧里弥漫着一天中最典型的微醺前奏,零星几个常客占据着惯常的角落,低声交谈或独自对着酒杯出神。

      她在这家离大学不远,蜷缩在巷道深处的酒吧打工已近一年,工作是酒保助理,主要负责清洗杯具、准备辅料、补充酒水,以及在后厨和吧台之间沉默地穿梭。

      不需要与客人过多交谈,这正合她意。

      吧台后那位真正的调酒师,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只在她递错工具或动作太慢时,投来短暂的一瞥。

      吧台另一侧,负责点单和接待的由美子凑过来,手肘轻轻碰了碰千夏,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喂,千夏,快看门口!那个‘苏打水先生’又来了!”

      铜铃发出喑哑的声响。

      千夏没有立刻抬头,她继续用干布擦拭着手里一只威士忌杯,直到杯壁清澈透亮,映出头顶那盏总是电压不稳,偶尔闪烁的昏黄灯泡。

      然后,她才将视线不动声色地移向门口。

      他走了进来。

      很高,进门时习惯性地微微偏了下头,避开那垂挂的装饰用陈旧渔网,醒目的向上竖起的黑发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安静的剪影。他依旧穿着简单的深色衬衫,卡其色长裤,步伐随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没有环顾,他径直走向吧台最深处那个固定的角落,光线昏暗,高脚凳在他身下显得过分低矮,那双长腿有些拘谨地屈着。

      他甚至没有看酒单。

      调酒师山田先生已经默不作声地将一杯加了柠檬片的苏打水推了过去,玻璃杯底与木质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微微颔首,放下钱,手指修长干净。

      整个过程,没有说一个字,山田先生也没有。

      “看吧,第八天了。”

      由美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变成气音,在背景爵士乐的缝隙里流淌。

      “还是老位置,老样子,苏打水加柠檬,雷打不动。”

      另一个女服务生彩香也蹭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诶!而且你们发现没,他每次来,就只坐在那里,也不玩手机,就那么……发呆?或者,是在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

      由美子用胳膊肘又顶了顶千夏,挤眉弄眼。

      “当然是看我们千夏啊!那么个大帅哥,天天跑来这破地方喝白水,总不可能是为了山田先生吧?”

      彩香噗嗤笑出声,赶紧捂住嘴。

      “小声点!不过……由美子说的有道理哦。千夏这么漂亮,以前在前台的时候,不就总有客人为了多跟她说几句话,特意多点酒嘛。老板后来把她调到后面,不就是嫌麻烦但又舍不得这招牌?”

      千夏擦拭杯子的手没有停,只是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外貌惹眼,这在她过去和现在,都带来过不少或明或暗的注视。调到后台,远离直接的顾客接触,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但那些目光,尤其是带着明确意图的目光,依然会像细小的针尖,试图穿透她刻意维持的平静。

      而这个人……他的目光不同。

      她不是没有察觉,在他安静独坐的漫长时间里,他的视线会偶尔,极其自然地掠过这忙碌的吧台后方。当她俯身从冰柜取冰,当她踮脚去拿顶层酒架上的备用基酒,当她偶尔因疲惫而微微走神时。

      总能在某个抬眼的瞬间,撞上那双深海般的眼睛。

      不是打量,不是评估,更不是带有侵略性的窥视,那是一种沉静的凝望。仿佛他坐在这里的所有意义,就是为了确认这些偶然交汇的瞬间。眼神里有些她无法解读的东西,很深,很重,像沉在海底经年的礁石,覆满了她看不懂的痕迹。

      “我赌五百円,他绝对是对千夏有意思!”

      由美子兴致勃勃,补充道:

      “这种默默守护的戏码,现在可流行了!”

      “可是……”

      彩香提出疑问。

      “他要是真有意思,干嘛不行动?哪怕点杯酒,跟山田先生搭句话,或者……等千夏下班?顶着这么一张脸,机会比任何人都大吧!”

      “这叫深沉!懂不懂!”

      由美子反驳。

      “而且千夏现在又不接待客人,他也没机会搭话啊。山田先生那张脸,谁看了敢随便搭讪?”

      两个女孩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年轻人对浪漫谜题的热情猜测。

      千夏没有参与她们的议论,她将擦亮的杯子放回架子,转过身,开始切新的柠檬片。水果刀的刀刃划过柠檬青黄色的表皮,清新的酸涩气息瞬间迸发,暂时驱散了鼻端萦绕的酒气。

      她的目光,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

      他正侧着头,似乎望着窗外,但窗玻璃反光,外面只有一片模糊的夜色和对面店铺零星的霓虹倒影。他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清晰,神情是一种放空般的平静,隐隐透出一种紧绷。握着苏打水杯的手指反复地摩挲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然后,指腹会轻轻擦过右手食指侧边。

      就在这时,山田先生将一杯调好的“教父”放在吧台传送区,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三号桌。”

      千夏立刻放下刀,用毛巾擦手,端起托盘。走向三号桌需要经过那条狭窄的过道,而他的座位,就在过道开始的地方。

      她端着托盘,尽量平稳地走过。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靠近,那原本投向窗外的视线,缓慢而自然地转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身上。不是聚焦于她的脸,更像是将她整个移动的身影,安稳地纳入视野的中心。

      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是一种专注的“看见”。

      她的步伐没有乱,心跳却漏了一拍。这种被“看见”却又并非被“注视”的感觉,比任何直白的打量都更让她心神不宁。仿佛她是一本他早已熟读,却仍需每日确认页码的书。

      将酒水送到三号桌,客人的道谢声将她拉回现实,她转身返回吧台,这一次,她没有再看向那个角落。

      但吧台后,由美子和彩香交换了一个“你看吧”的眼神,窃窃私语并未停止。

      “他刚才看千夏走过的那眼神……绝对有戏!”

      “可是千夏好像完全没反应?”

      “千夏对谁不是这样?冰山美人啦!”

      千夏重新拿起水果刀,柠檬片需要切得更薄、更均匀。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刀刃与果肉接触的细微触感上,集中在汁液渗出时指尖那一点冰凉。

      他是谁?

      为什么每天来?

      那深海般的眼神里,究竟藏着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

      但每晚准时响起的铜铃声,那杯一成不变的苏打水加柠檬,还有那些沉默却无法忽视的视线交汇,像一套精密而无声的钟摆,开始在她重新建立起的按部就班的生活边缘,划出微小却持久的刻度。

      日子在“海螺”酒吧昏黄的光线、绵长的爵士乐和苏打水气泡细微的破裂声中,又向前滑动了几天。那个被由美子和彩香私下命名为“苏打水先生”的高个子男人,已然成为店里一道固定、安静、却又引人遐想的风景。

      他的规律近乎刻板:每晚九点四十分左右,铜铃轻响,他推门而入,走向最里的角落,坐下。山田先生会在他落座后半分钟内,将一杯加了一片柠檬的苏打水无声地推过去。他喝完,通常是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留下恰好的钱然后离开。

      全程,他几乎不与任何人进行超过必要限度的眼神接触,除了千夏。

      这种“接触”也依旧微妙。

      不再是频繁的视线交错,而变成了一种更隐秘的观察。千夏渐渐发现,他并非时刻看着她,而是在她进行某些特定动作时,那深海般的目光才会悄然笼罩过来。

      比如,当她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酒架最高层那瓶很少用到的金酒时,衬衫下摆会随着动作微微提起,露出一截后腰细腻的皮肤。他的目光会在那里停留半秒,然后迅速移开,快得像错觉,但千夏颈后的寒毛却会因此立起。

      又或者,当她低头专注地切割柠檬,一缕黑发从耳后滑落,垂在脸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会落在她垂落的发丝上,久久不去,直到她终于不耐烦地抬手将那缕头发别回耳后。

      这时,目光才会像受惊的鱼,倏然潜入更深的暗处。

      最让她心神不宁的一次,是她不小心打翻了一小罐腌渍樱桃的糖浆。黏稠暗红的液体洒在吧台和她围裙的一角。她低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清理。就在她弯腰擦拭地面,额角沁出细小汗珠,脸颊因窘迫和用力而微微泛红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正看着她,不是看混乱的现场,而是看着她本人。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有些狼狈的样子,而眼底深处,竟翻涌起一丝极其强烈的情绪。那情绪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沉静外壳,让千夏在那一瞬间忘记了动作,只是怔怔地与他对视。

      然而,只是一瞬。

      下一秒,他已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波澜,仿佛刚才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他端起苏打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侧脸重新变得疏离而遥远。

      千夏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被某种深刻情绪凝视的感觉,久久不散。

      “他绝对有问题。”

      第二天休息时,由美子咬着吸管。

      “我昨天看到了,千夏弄撒东西的时候,他那个眼神……我的天,简直像是心都要碎了。”

      斩钉截铁地对彩香说。

      “真的假的?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说不定他只是讨厌看到人毛手毛脚?”

      彩香半信半疑。

      “不可能!”

      由美子反驳。

      “那眼神太有内容了!而且,你们没发现吗?他每次摩挲杯子的手指,总喜欢碰右手那个旧疤。我男朋友是玩路亚的,他说那绝对是经常被钓鱼线勒出来的痕迹。一个喜欢钓鱼的年轻人已经很奇怪了,还天天跑来我们这小破酒吧喝白水,深情款款地偷看千夏……这还不够说明问题?”

      “说明他可能是个变态跟踪狂?”

      彩香提出另一种可能,自己先打了个寒噤。

      “不像。”

      一直沉默听着她们议论的千夏,忽然开口。

      由美子和彩香立刻看向她。

      千夏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不该插话。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午后的街道。

      “……感觉不像。或许他只是喜欢这里的安静”

      她补充道,语气平淡。

      “安静?”

      由美子夸张地环顾了一下嘈杂的小吃店。

      “这一带可跟安静不沾边。他要是图安静,干嘛不去图书馆,或者正经咖啡馆?”

      疑问没有答案,千夏自己也找不到。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酒吧意外地清冷,山田先生难得提早开始做打烊准备,让千夏去储藏室清点一下库存的软饮和啤酒。

      储藏室在酒吧后门外的巷子里,是个独立小砖房,里面堆满了纸箱和杂物,只亮着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光线昏黄。千夏拿着清单和笔,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灰尘和纸箱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杂物,开始核对箱子上的标签和数量,角落里堆着一摞过期很久的杂志和旧报纸,大概是某任店主或伙计留下的,一直没人清理。

      清点完毕,她关掉储藏室的灯,锁好门,走回酒吧后门。就在她推开门,重新踏入酒吧那熟悉的气味和光线中时,她下意识地,第一时间朝那个角落望去。

      他还在。

      苏打水杯已经空了,柠檬片孤零零地沉在杯底,他微微侧身,正看着酒吧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褪色的廉价油画,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千夏的脚步顿了顿,走向水槽,准备开始清洗今晚最后一批杯子,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当她不经意间再次抬头,看向那个角落时,却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望向油画的视线,正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躲闪,也不再仅仅停留在她的发梢或动作。他就那样直直地、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酒吧朦胧的光线和浮动的微尘,那深海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千夏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而沉默的情感。像是有千言万语被封冻在冰层之下,只能通过这凝视,传递出微弱而恒久的回响。

      千夏握着湿漉漉杯子的手,微微收紧。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的眼神,让她感到一种溺水般,来自遥远过去的悲伤?

      铜铃忽然响了,有新的客人进来,带着喧哗。

      男人的目光像被惊醒的宿鸟,倏然收回,重新垂下,落在空杯上。他放下钱,起身,像往常一样,无声地走向门口,融入门外的夜色。

      千夏站在原地,水龙头的水哗哗流着,冲着她僵直的手指。

      吧台那边,由美子凑到彩香耳边,用兴奋的气音说。

      “看!我就说!他刚才看千夏那眼神……绝对有故事!”

      那晚,千夏梦到了海。

      不是明媚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而是沉郁的、墨蓝色的、深不见底的海。

      她在海中不断下沉,有一道目光始终从遥远的水面之上追随着她,安静,哀伤,如同一个永恒的刻度,丈量着她坠落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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