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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疾病 ...

  •   沈岸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不是公司保安——沈念认得那种站姿,是沈岸私人安保团队的人。他们看见沈念,微微点头,让开路。

      门内传来争吵声。

      确切说,是周启明一个人的声音,又高又尖,像金属刮擦玻璃:“……沈岸!你别太过分!我为公司卖命三十年!没有我,沈氏能有今天?!”

      沈念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咖啡杯摔碎在墙角,褐色的液体浸湿地毯。周启明站在办公桌前,脸红脖子粗,领带歪斜。沈岸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桌面,面无表情。

      陈默站在窗边,脸色苍白,看见沈念进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是警告,还是求救?

      “哟,小少爷回来了。”周启明转头,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怎么?去跟那个老不死的谈好了?他答应搬了?”

      沈念没理他,看向沈岸:“哥。”

      沈岸点头,示意他站到一边。

      “我问你话呢!”周启明往前一步,手掌拍在桌上,“赵建国怎么说?!”

      “他说,”沈岸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要保留那棵树,要学区保证,要把补偿款捐给环保基金会。”

      周启明愣了一秒,然后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哈哈哈!老东西疯了吧?!还环保基金?他以为他是谁?慈善家?!”

      笑着笑着,他的脸突然沉下来,凑近沈岸,压低声音:“沈岸,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化工厂那些烂账,是谁帮你爸擦的屁股?那些得癌的工人,那些被污染的地下水,那些……死掉的人?”

      沈岸的眼神骤然变冷。

      沈念感到脊背发凉。化工厂,烂账,死掉的人。赵建国说的是真的。

      “周叔,”沈岸换了称呼,语气依然平静,“那些事,过去了。”

      “过去了?”周启明直起身,冷笑,“过不去!那些文件还在我手里!只要我往外一捅,沈氏明天就上头条!你信不信?!”

      “我信。”沈岸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周启明面前。他比周启明高半个头,俯视的姿态带着天然的压迫感,“所以呢?周叔想怎么样?”

      周启明下意识后退半步,又强撑着站定:“我要南巷项目百分之四十的利润分成。还有,董事会里,我要再加两个席位。”

      “胃口不小。”

      “这是你爸欠我的!”周启明的声音又高起来,“当年要不是我——”

      “当年要不是你瞒着我爸,偷偷往河里排污,那些工人不会得病,那些地不会废掉。”沈岸打断他,一字一句,“周叔,需要我提醒你吗?环保局当年的处罚决定书,签字的人是你。那些赔偿协议,经手的人也是你。”

      周启明的脸瞬间煞白。

      “你……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法院说了算。”沈岸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在桌上,“这是三年前,化工厂旧址土壤检测报告。铅、铬、砷,全部超标十倍以上。而根据当年的环评报告,这些数据……是‘达标’的。”

      文件散开,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数据和图表。

      周启明盯着那些纸,手开始发抖。

      “你……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得不算早。”沈岸走回座位,坐下,“三年前,赵建国的妻子确诊肺癌晚期,他写信给公司,要求调查环境污染问题。那封信,是你截下的吧?”

      沈念看向周启明。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是我又怎么样?”周启明咬牙,“那种信,每天收到几十封!难道每封都要处理?!”

      “但那封信里,提到了具体的数据,具体的受害人员名单。”沈岸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更重要的是,里面附了一份当年工厂的排班表。周叔,你知道吗?排班表上有你的签名,批准在夜间……‘特殊处理’废水。”

      办公室里死寂。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像一场缓慢的雪。

      周启明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所以,”沈岸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安静离开公司,带着你该拿的钱,我保证不追究。第二,继续闹,我把这些材料交给检察院。你自己选。”

      汗水从周启明的鬓角滑落。他盯着沈岸,眼神从愤怒变成恐惧,再变成……怨毒。

      “沈岸,”他嘶声道,“你比你爸还狠。”

      “谢谢夸奖。”沈岸抬手,示意门口,“陈默,送周副总。”

      陈默上前一步:“周副总,请。”

      周启明没动。他看着沈岸,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一种破碎的、疯狂的笑。

      “好,好。”他点头,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我走。但沈岸,你记住,这件事没完。你以为赵建国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你以为那些死掉的工人家属都闭嘴了?”

      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着沈念。

      “小少爷,”他说,声音阴冷,“你也小心点。你哥这么护着你,可他自己……能护多久呢?”

      门关上。

      脚步声远去。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嗡嗡声。

      沈岸靠向椅背,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那一瞬间,沈念看见他脸上掠过的疲惫——深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

      “哥。”沈念开口。

      沈岸没睁眼:“录音我听了。”

      沈念等待。

      “赵建国的条件,我答应。”沈岸说,“树可以保留,规划改。学区我想办法。补偿款……就以沈氏集团的名义捐。”

      “为什么?”沈念问,“周启明说的那些,是真的吗?化工厂……”

      沈岸睁开眼。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此刻空茫一片,像暴风雨后的海面。

      “是真的。”他说,“我爸知道,我妈也知道。但他们选择了沉默。因为那时候,公司刚起步,经不起丑闻。”

      “所以那些人就白死了?”

      “没有白死。”沈岸站起身,走到窗前,“这些年,我以匿名方式,给所有受害家庭赔偿。赵建国的妻子,我也派人送过钱,但他退回来了。他说,他要的不是钱。”

      “是道歉。”

      “是。”沈岸转身,看着沈念,“但我给不了。因为一旦公开道歉,就意味承认当年的罪行。公司会垮,几千员工会失业,更多的家庭会受影响。”

      沈念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对与错,罪与罚,被现实搅拌成一团灰色的泥,分不清边界。

      “那周启明……”他问。

      “他会安静一段时间。”沈岸说,“但我了解他。他不会罢休。沈念,从今天起,你要小心。上下学让陈默接送,不要单独去人少的地方,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碰。”

      “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他狗急跳墙。”沈岸走回办公桌,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推过来,“打开。”

      沈念打开。里面是一把车钥匙,一个定位器,还有一支……防身笔。

      “车在地下三层,黑色路虎,防弹玻璃。定位器随身带着。防身笔——按住这里,会释放高压电流。”沈岸演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沈念拿起车钥匙。金属冰凉,沉甸甸的。

      “哥,”他抬头,“你是不是……在安排后事?”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但沈岸没有生气。他甚至笑了笑——一个极淡的、苦涩的弧度。

      “我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他说,“沈念,如果我出事,公司会乱。周启明会卷土重来,董事会会分裂,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会扑上来。到时候,你需要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你该得的东西。”

      “我该得的东西?”沈念重复,“股份?钱?”

      “自由。”沈岸说,“不被任何人控制的自由。”

      阳光从窗外涌进来,淹没了整个房间。沈岸站在光里,身影半透明,像随时会消散。

      “回去吧。”他说,“今天不用实习了。好好休息。”

      沈念站着没动。

      “哥,”他问,“你的病,到底是什么?”

      沈岸看着他,很久,才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还能撑住的时候,你要学会自己游泳。”

      沈念还想问,但沈岸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

      “走吧。”

      命令。最后一次命令。

      沈念拿起那个黑盒子,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沈岸依然站在窗前,背影挺直,但肩膀微微垮着,像扛着看不见的重量。

      门关上。

      走廊里,陈默等在电梯口。

      “沈少,”他低声说,“我送您回去。”

      “陈助理,”沈念看着他,“我哥的病,你知道,对吗?”

      陈默避开他的目光:“沈总不希望您担心。”

      “我要知道。”

      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两人走进去,金属门合上。

      密闭空间里,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三年前确诊的。胶质母细胞瘤,四级。”

      沈念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听说过这个病。脑癌里最凶险的一种。

      “手术呢?”他的声音发紧。

      “做过一次。复发率……很高。”陈默盯着电梯楼层数字,“医生说,最多三年。现在……已经过了两年十一个月。”

      电梯下行。数字跳动:27,26,25……

      沈念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墙壁,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两年十一个月。

      所以沈岸早就知道了。在逼他换专业的时候,在控制他一切的时候,在说“我的时间不多了”的时候。

      他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念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像从深井里传来。

      “沈总说……”陈默停顿,“他说,恨比怜悯好。让你恨他,比让你同情他,对你更安全。”

      恨比怜悯好。

      沈岸连这个都计算过了。

      电梯抵达地下三层。门开,阴冷的空气涌进来。

      黑色路虎停在专属车位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陈默把沈念送到车边:“沈少,车已经检查过了,油满的。定位器装在手机里了吗?”

      沈念机械地点头。

      “那……路上小心。”陈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总他……很不容易。”

      沈念坐进驾驶座。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

      车里很新,有真皮和清洁剂的味道。他握着方向盘,看着仪表盘亮起的蓝光,很久没有动。

      脑子里反复回放那些画面:

      沈岸逼他换专业时的冷酷。

      沈岸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的侧影。

      沈岸说“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沈岸在绑架事件中扑过来挡刀的瞬间。

      沈岸站在窗前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原来所有的冷酷都是伪装,所有的控制都是保护,所有的恨意都是……爱。

      一种扭曲的、沉重的、让人窒息的爱。

      沈念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开始颤抖。

      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只是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

      手机震动。

      他抬起头,屏幕上是沈岸的短信:“到家告诉我。”

      简单的五个字。

      沈念盯着看了很久,然后回复:“好。”

      发动引擎。车灯亮起,切开地下车库的昏暗。

      他开得很慢。城市的黄昏正在降临,天空从橙红渐变成深紫,像一块慢慢冷却的烙铁。

      路过南巷时,他减速,看见那棵老槐树在暮色中静立。树下,赵建国正拿着扫帚清扫落叶,动作缓慢,专注。

      沈念没有停车。

      他继续往前开,驶向公寓,驶向那个沈岸为他准备的、安全的牢笼。

      但这一次,他知道这牢笼的钥匙在哪里了。

      在他手里。

      也在沈岸逐渐流逝的时间里。

      车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尾灯连成红色的河,蜿蜒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沈念打开车窗。夜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他忽然想起母亲U盘里最后一封信:

      “好好活着,念念。和岸岸一起,好好活着。”

      可岸岸的时间不多了。

      而他刚刚学会不恨他。

      手机又震。这次是陌生号码,但沈念认出来了——是之前发短信的那个。

      内容只有一句话:“周启明在找赵建国。今晚。”

      沈念的心脏猛地下沉。

      他调转车头,驶向南巷。

      后视镜里,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像一场盛大的、无声的告别。

      而他正驶向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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