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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老槐树 ...

  •   雨在黎明前停了。

      沈念醒来时,天光是一种浑浊的灰白色,像洗过无数次的旧棉布。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手里还握着那支微型录音笔。金属外壳被体温焐热,边缘硌着掌心。

      一夜无梦。但比做梦更累。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电脑屏幕暗着,映出他模糊的倒影。桌角摆着陈默准备的资料——赵建国的档案、南巷规划图、补偿方案细则,还有一份《谈判技巧与心理应对》。

      沈念翻开最后一页。陈默用红笔写了一行字:

      “他不是敌人,是另一个角度的自己。”

      什么意思?

      他盯着那行字,直到字迹在视线里模糊。然后他合上资料,走进浴室。

      热水冲刷过身体时,他闭上眼睛,让水流撞击头顶。声音很大,像瀑布,像暴雨,像能冲走一切杂音。但昨晚沈岸那句话还是在脑海里回响:

      “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

      病情?危机?还是别的什么?

      沈念关掉水龙头,用毛巾用力擦头发。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淡青色的阴影,但眼神很亮,像被什么点燃了。

      上午九点,他收到赵建国的回邮。

      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像沈岸的风格。

      沈念盯着那三个字,想象一个六十八岁的退休语文教师坐在老房子里,用老旧的台式机敲下这三个字。窗外是那棵老槐树,树下可能还有昨夜的雨水,积在凹陷的树根处,像小小的湖泊。

      下午两点半,沈念出发。

      他没穿沈岸买的衬衫,选了一件简单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陈默看到时,皱了皱眉:“沈少,这样会不会太……”

      “太不像沈岸的弟弟?”沈念接过话。

      陈默沉默。

      “就是要不像。”沈念把录音笔放进内兜,检查了一遍——电量满格,内存充足,开关灵敏。

      车开到南巷路口时,两点五十分。

      雨后的街道泛着湿漉漉的光。低洼处还有积水,倒映着破碎的天空。沈念把车停在巷口——这次他没刻意隐藏,就停在显眼处。下车时,他注意到斜对面一家小卖部门口,有个穿夹克的男人在抽烟,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

      周启明的人?还是记者李锐?

      沈念没停留,径直走进巷子。

      南巷比他记忆中更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电线像黑色的藤蔓在头顶交错,晾衣绳横跨巷道,挂着几件颜色黯淡的衣物。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煤球炉的烟气。

      他数着门牌号:1号,3号,5号……

      7号就在前面。

      那扇绿色铁门果然新刷了漆,在灰扑扑的巷道里显得突兀的鲜艳。门口两盆月季开得正好,粉红色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

      沈念站定,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铁门发出沉闷的回响。

      等待的几秒钟里,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巷子深处隐约的电视声,能听见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门开了。

      赵建国站在门内。他比照片上更瘦,更高,背挺得笔直,像一根不肯弯曲的竹子。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眼镜片后的眼睛很平静,没有敌意,也没有欢迎。

      “赵老师您好,我是沈念。”沈念微微躬身。

      赵建国打量了他几秒,侧身:“进来吧。”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青砖铺地,缝隙里没有杂草。墙角有一丛竹子,青翠欲滴。正中就是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壮,要两人合抱,树冠如盖,遮蔽了大半个院子。

      树下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壶嘴冒出袅袅热气。

      “坐。”赵建国指了指石凳。

      沈念坐下。石凳冰凉,透过薄薄的牛仔裤布料传递上来。

      赵建国在他对面坐下,开始泡茶。动作缓慢,专注,像在进行某种仪式。热水注入茶壶,茶叶舒展,香气飘散——是龙井,清冽的豆香。

      “沈岸的弟弟。”赵建国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字正腔圆,“多大了?”

      “二十。”

      “二十。”他重复,倒出第一泡茶汤,淋在茶宠上,“我女儿出国那年,也二十。”

      茶宠是一只小蟾蜍,淋了茶汤后颜色变深,像活过来一样。

      “她在加拿大?”

      “温哥华。”赵建国倒第二泡,茶汤清澈,“五年没回来了。说忙。”

      他把茶杯推到沈念面前。白瓷杯,边缘有一道极细的裂纹,用金漆修补过。

      沈念端起,抿了一口。茶烫,但香。

      “赵老师,”他放下茶杯,“我今天来——”

      “不急。”赵建国打断他,自己也端起茶杯,“茶要慢慢喝,话要慢慢说。你们年轻人,总急着把事办完,好像办完了就能去赶下一场。”

      沈念沉默。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声,树叶声,远处隐约的市声。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随风晃动,像水面的波纹。

      “这棵树,”赵建国抬头,看着树冠,“我父亲种的。1953年,他刚搬到这里时种的。那时我四岁。”

      他的目光沿着树干向上,像在阅读一本无字的书。

      “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结婚,我女儿在这里出生。”他转回视线,看着沈念,“这棵树看过我们家三代人。它知道我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知道我妻子什么时候生病,知道我女儿什么时候考上大学。”

      沈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树干。树皮皲裂,纹路深刻,像老人的皮肤。靠近根部的地方,刻着几个模糊的字,被苔藓覆盖,看不清内容。

      “你们要拆这里,我理解。”赵建国说,“城市要发展,老东西要让路。但你们给的方案里,这棵树要砍掉。为什么?”

      沈念翻开资料:“规划图上,这里是地下车库的入口。树的位置正好在车道上方,根系会影响结构安全——”

      “所以就要砍掉?”赵建国放下茶杯,声音依然平静,但沈念听出了里面的重量,“一棵活了七十年的树,抵不过一个车库入口?”

      “我们可以移栽。”沈念说,“我们有专业的园林公司,保证成活率。”

      “移到哪里?”

      “新区公园,或者——”

      “那不是它的家。”赵建国摇头,“树有根,人有根。根断了,移到哪里都是客死他乡。”

      沈念哑然。

      阳光移动,一片阴影落在他脸上。他抬头,看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无声诉说。

      “赵老师,”他换了个方向,“关于补偿标准,我们愿意再提高百分之十。另外,安置房的学区问题,我们会尽力协调——”

      “不是钱的事。”赵建国再次打断,“我教书四十年,退休金够用。我女儿在加拿大,不需要我补贴。我要的,你们给不了。”

      “那您要什么?”

      赵建国看着他,很久,才说:“我要一个说法。”

      “说法?”

      “为什么是南巷?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赵建国的语气依然平和,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你们公司那个周副总,上周派人来,说‘赵老师,您要是不签,以后出门小心点’。这就是你们的谈判方式?”

      沈念感到录音笔在内兜里发烫。他庆幸自己带了。

      “周副总的做法不代表公司立场。”他说,“我哥——沈岸,他希望用更文明的方式解决。”

      “文明?”赵建国笑了,皱纹堆叠,“年轻人,你告诉我,什么是文明?是派人半夜泼油漆文明,还是找混混砸玻璃文明?”

      沈念握紧茶杯。瓷壁温热,但他的手冰凉。

      “那些事……我们会调查。”

      “调查?”赵建国站起身,走到槐树下,手掌贴上树干,“小沈,你今年二十岁。你相信正义,相信规则,相信坏人会受惩罚。这很好。但我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没有调查结果的。就像我妻子的死。”

      沈念愣住:“您妻子……”

      “肺癌,三年前。”赵建国背对着他,声音有些飘忽,“查出来就是晚期。医生说,可能和环境污染有关。这条街后面,以前有个化工厂,排了十几年的废水废气。我们投诉过,没用。后来工厂搬走了,但留下一个烂摊子。”

      他转身,看着沈念:“你知道那个化工厂是谁的吗?”

      沈念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沈氏集团的前身。”赵建国说,“你父亲沈国栋起家的第一个厂子。”

      阳光刺眼。

      沈念感到一阵眩晕。他想起那些档案,那些报告,那些沈岸从未提起的往事。原来淤泥之下还有淤泥,秘密之下还有秘密。

      “所以您恨沈家。”他说。

      “恨?”赵建国摇头,“恨太累了。我只是想要一个道歉。一个正式的,公开的,承认错误的道歉。不是为了钱,是为了那些年呼吸毒空气的老人,是为了那些得病死去的人,是为了……我妻子。”

      他走回石桌旁,重新坐下。茶已经凉了,但他还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周副总派人来威胁我时,我就想,这个道歉,我大概等不到了。”他看着沈念,“但今天你来,坐在这里,听我说这些。我又觉得,也许还有一点希望。”

      沈念感到喉咙发紧。录音笔还在工作,记录着每一个字。但他忽然希望它没开。有些话,不应该被记录。

      “赵老师,”他声音干涩,“如果……如果我能让沈岸亲自来道歉呢?”

      赵建国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沈念停顿,“因为我觉得您是对的。”

      院子又安静下来。一只麻雀落在槐树枝头,歪头看着他们,然后扑棱翅膀飞走了。

      “你和你哥不一样。”赵建国忽然说。

      “哪里不一样?”

      “眼睛。”赵建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哥的眼睛里,全是算计。你的眼睛里,还有……困惑。”

      沈念苦笑:“困惑不是优点。”

      “但诚实是。”赵建国起身,“茶喝完了。你回去吧。”

      “那——”

      “告诉沈岸,”赵建国打断他,“道歉不需要了。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这棵树必须原地保留,规划可以改。第二,安置房的学区要和现在持平。第三,补偿款我不要,全部捐给环保基金会,以沈氏集团的名义。”

      沈念快速记录:“我会转达。”

      “还有,”赵建国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告诉你哥,小心周启明。那个人……手里不干净。”

      “您知道什么?”

      赵建国摇头:“我知道的,已经有人知道。你回去吧。”

      门开了。

      沈念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阳光正盛,树叶青翠欲滴,像在发光。

      “赵老师,”他忽然问,“树干上刻的字,是什么?”

      赵建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沉默了几秒。

      “是我女儿小时候刻的。”他说,“‘赵雪的家’。刻歪了,但我不舍得刮掉。”

      沈念点点头,走出门。

      铁门在身后关上。声音沉闷,像合上一本书。

      他站在巷子里,深呼吸。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腥味,有煤烟味,还有隐约的……饭菜香。午饭时间到了。

      那个穿夹克的男人还在小卖部门口,这次在打电话,目光时不时扫过来。

      沈念没理会,径直走向自己的车。

      上车,关车门。密闭空间里,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他拿出录音笔,按下停止键。

      小小的红色指示灯熄灭。

      他握着它,很久,然后拨通了沈岸的电话。

      响了三声,接通。

      “说。”沈岸的声音,背景有键盘敲击声。

      “谈完了。”沈念说,“他提了三个条件。”

      他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键盘声也停了。

      “还有吗?”沈岸问。

      “还有……”沈念犹豫,“他说,小心周启明。”

      更长的沉默。

      “知道了。”沈岸说,“录音发给我。你现在回公司。”

      “现在?”

      “现在。”电话挂断。

      沈念放下手机,发动引擎。后视镜里,南巷7号的绿色铁门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

      他开得很慢,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的对话。

      “我要一个说法。”

      “恨太累了。”

      “你和你哥不一样。”

      车子驶出老城区,汇入主干道的车流。阳光正好,城市光鲜亮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红灯时,沈念打开邮箱,把录音文件加密,发给沈岸。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他看向窗外。街边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在用笔记本电脑,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美式。

      平头,黑框眼镜。

      李锐。

      沈念和他对视了一秒。李锐的眼神很锐利,像手术刀。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打字。

      绿灯。

      沈念踩下油门。

      车子开过咖啡馆时,他从后视镜看见李锐抬起头,目送他离开。

      眼神里有探究,有警惕,还有……别的东西。

      像猎人看见猎物,又像同行者认出同类。

      沈念收回目光,专注前方。

      手机震动。陈默的短信:“沈总让您直接去他办公室。周副总也在。”

      简短,但信息量巨大。

      沈念握紧方向盘。

      泥潭正在沸腾。

      而他已经踏进去了。

      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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