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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夜色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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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巷的夜晚来得比别处早。
路灯稀疏,光线昏暗,勉强在青石板路上投出一个个模糊的光圈。沈念把车停在两个街区外——这次是刻意的。他熄了火,坐在黑暗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晚上八点十七分。
短信是七点五十分收到的。之后他试着回拨那个陌生号码,已关机。像之前一样,信息出现得精准,然后发送者迅速隐入黑暗。
他推开车门。夜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沈念把防身笔别在腰间,定位器确认开启,然后快步走向南巷。
巷子比白天更安静。几户人家亮着灯,窗户里传出电视声、炒菜声、孩子的哭闹声——这些日常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珍贵,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沈念数着门牌号:3号,5号……
7号的绿色铁门紧闭。门缝里没有透出光。他抬手想敲门,又停住。
太安静了。
赵建国是个老人,习惯早睡?但才八点多。而且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辨——树下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念绕到巷子侧面。那里有一堵矮墙,墙后是邻居家的后院。他踩着一块松动的砖,攀上墙头。
院子里一片漆黑。石桌空着,茶具不在。槐树静立,枝叶在夜风中轻摆,像在呼吸。
屋子里也没有光。
沈念跳下墙,落地很轻。他贴着墙根,靠近屋门。木门虚掩着,没有锁。
他推开门。
黑暗扑面而来。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味。
沈念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
客厅空荡。老式木沙发,掉了漆的茶几,墙上的挂钟停在三点十七分。一切如常,但又有哪里不对。
太整洁了。
对于一个独居老人来说,整洁得过分。没有散落的报纸,没有喝了一半的茶杯,没有随手放置的老花镜。像被人仔细收拾过。
沈念走进里屋。卧室的床铺整齐,被子叠成豆腐块。书桌上摆着几本书,最上面是一本《古文观止》,书页间夹着一张照片——赵建国和妻子的合影,年轻时的样子,两人都笑得灿烂。
他拿起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85年春,植物园。”
1985年。那是母亲和沈岸的母亲还活着的年代。那是化工厂还在排污的年代。那是秘密还没有成为负担的年代。
沈念放下照片,手电筒的光扫过书架。突然,他停住了。
书架第三层,原本应该放着几本词典的地方,空了。灰尘的痕迹显示,那里不久前还放着东西。
被拿走了。
或者……被藏起来了。
他蹲下身,检查书架底部。木板严丝合缝,没有暗格。起身时,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个金属物体滚出来,在光线下反射出暗淡的光。
是一只老式钢笔。笔帽脱落,笔尖弯曲,像被用力摔过。
沈念捡起来。笔身上刻着细小的字:“奖给优秀教师赵建国,1998年。”
1998年。那是沈念还没出生的年代。是沈岸刚刚开始学做生意的年代。是所有人都还活着的年代。
他把钢笔放进口袋,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声音——
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沈念立刻关掉手电筒,闪身躲进卧室的衣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空间狭窄,他屏住呼吸。
门被推开了。
手电筒的光束在客厅里晃动。两个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妈的,老东西把东西藏哪儿了?”
“肯定在这屋里。周总说,他手里有化工厂的原始账本,还有当年那些工人的名单。”
“翻过了,没有。”
“再找找。周总说了,今晚必须找到,找不到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
沈念的心脏狂跳。他听出来了,其中一个声音,是下午在小卖部门口抽烟的那个夹克男。
“里屋看看。”另一个声音说。
脚步声靠近。
沈念握紧防身笔。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冰凉。
衣柜门被拉开的声音。衣服被粗暴翻动的声音。书桌上的东西被扫落的声音。
“操,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老东西带走了?”
“他下午还在家。我盯着的。”
“那——”
突然,外面传来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车门开关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夹克男的声音紧张起来,“快走!”
两人冲出屋子。沈念等了几秒,从藏身处出来,贴着墙往外看。
院子里,两个黑影翻墙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巷子口,几束车灯的光柱刺破黑暗。有人下车,脚步声朝这边来。
沈念迅速从后窗翻出去,落在邻居家的后院。他蹲在阴影里,看着绿色铁门的方向。
门被敲响。很重,很急。
“赵老师?赵老师在家吗?”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没有回应。
门被推开了。手电筒的光扫进院子。
沈念看清了来人的脸——平头,黑框眼镜,是那个记者,李锐。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扛着摄像机,一个拿着录音设备。
记者团队。
李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手电筒的光扫过石桌、槐树、屋门。然后他走进屋子。
沈念从后院翻出去,绕到巷子另一侧。他需要知道赵建国在哪里,但更重要的,是离开这里。如果被李锐撞见,解释不清。
他快步走向停车的地方。夜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
走到巷口时,他忽然停住。
斜对面,那家小卖部还亮着灯。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烟,目光追随着他。
沈念走过去。
老板吐出一口烟圈:“找老赵?”
“您看见他了?”
“下午四点多出去的。”老板弹了弹烟灰,“拎着个布袋子,说去邮局寄东西。到现在没回来。”
“寄东西?”沈念心头一跳,“寄什么?”
“不知道。包得严严实实的。”老板看着他,“你是沈家的人吧?”
沈念没否认。
老板笑了笑,皱纹堆叠:“老赵临走前跟我说,要是沈家有人来找他,就告诉他们——东西已经寄出去了,别费劲找了。”
“寄给谁?”
“没说是谁。”老板把烟蒂摁灭,“只说,该收到的人,自然会收到。”
沈念感到一阵寒意。赵建国预感到会有人来。他提前把东西转移了。
“他还说什么了?”
老板想了想:“他说,如果三天后他没回来,就报警。但别指望能找着他。”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板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老赵不想被人找到。”
小卖部的灯熄了。老板走进屋,关上门。
巷子里重新陷入黑暗。
沈念站在原地,夜风吹起他的衣角。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像另一个世界。
手机震动。沈岸的电话。
他接起来。
“在哪?”沈岸的声音很紧。
“南巷。”
“赵建国呢?”
“失踪了。”沈念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东西可能已经寄出去了。记者李锐刚才也来了,带着摄像。”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沈念能听见沈岸压抑的呼吸声。
“哥,”他问,“化工厂的原始账本……很重要吗?”
“能让我坐牢的重要。”沈岸说,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也能让周启明坐牢。”
“那赵建国寄给谁了?”
“不知道。”沈岸停顿,“但如果是记者……李锐背后有更大的媒体。一旦曝光,不只是公司,是整个沈家都会完。”
沈念握紧手机:“我们能做什么?”
“找到赵建国。”沈岸说,“在他把东西交给别人之前。或者……在周启明找到他之前。”
“周启明的人刚才来过。他们也在找账本。”
“我知道。”沈岸的声音更沉了,“沈念,你现在马上回家。锁好门,谁敲都别开。我让陈默过去。”
“那你呢?”
“我有事要处理。”沈岸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
电话挂断。
忙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沈念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后视镜里,南巷沉在黑暗中,像一座被遗忘的坟墓。
他开上主路。车流稀疏,路灯的光在挡风玻璃上流淌。经过一个路口时,红灯亮起。
他停下,看着倒计时:60,59,58……
右手边的车道,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
但沈念认出了那辆车。
周启明的车。
后座的车窗降下一半。周启明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浮现,他转过来,看着沈念。
眼神冰冷,像毒蛇。
绿灯亮起。
黑色轿车加速,左转,消失在车流中。
沈念踩下油门。手心里全是汗。
手机又震。这次是陈默:“沈少,您在哪里?我马上到您公寓。”
沈念回复:“在回去的路上。”
发送。
他看着前方的路。城市的夜晚如此繁华,霓虹闪烁,人流如织。没有人知道,在这片光鲜之下,暗流正在汇聚成漩涡。
而他和沈岸,都在漩涡中心。
车子驶入公寓地下车库。沈念停好车,没有立刻下去。他坐在黑暗里,看着仪表盘上的时间:九点零三分。
距离赵建国失踪,已经四个多小时。
距离周启明的人搜查老房子,一个多小时。
距离李锐出现,不到半小时。
时间像沙漏,一点点流逝。
而真相,像被风吹散的灰烬,飘向未知的方向。
沈念下车,锁好车门。电梯上升时,他看着镜面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今晚不会平静。
门开了。走廊里灯光惨白。
他走到公寓门口,掏钥匙。突然,他停住了。
门缝里,透出一线光。
他走的时候,明明关了所有的灯。
沈念握紧防身笔,轻轻推开门。
客厅里,灯亮着。
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背对着他,穿着深灰色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听到声音,那人转过头。
是沈岸。
他手里拿着一杯水,杯里的冰块还没完全融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沈念看见他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密布。
“回来了。”沈岸说,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进来的?”沈念关上门。
“我有钥匙。”沈岸放下水杯,“坐。”
沈念在他对面坐下。茶几上摊着几份文件,最上面是赵建国的档案。
“赵建国寄走的东西,”沈岸开口,“可能是账本,也可能不是。但无论如何,周启明今晚一定会疯狂。他找不到赵建国,就会找别的突破口。”
“比如?”
“比如你。”沈岸看着他,“比如我。”
沈念感到心脏一紧。
“所以我来这里。”沈岸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沈念,听好。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
他的眼神如此专注,像在镌刻碑文。
“第一,如果明天我没有联系你,你就打开我办公室保险柜。密码是你生日倒过来。里面有你需要的一切——股份转让协议,律师联系方式,还有……一些证据。”
“第二,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陈默。不是他不忠诚,而是局势可能逼他做出选择。”
“第三,”沈岸停顿,声音更低,“如果最后……如果最后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离开这里。去国外,换个名字,重新开始。我给你准备了身份和钱,在瑞士银行,账户信息在保险柜里。”
沈念感到呼吸困难:“哥,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沈岸摇头,“但周启明今晚的动作太快了。他不只是要账本,他是要鱼死网破。”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城市在沉睡,或者说,假装沉睡。
“你今晚住这里?”沈念问。
“嗯。”沈岸靠向沙发背,闭上眼睛,“你睡卧室,我睡沙发。”
“你的病……药带了吗?”
沈岸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放在茶几上。白色的塑料瓶,标签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字迹。
沈念拿起药瓶,拧开。里面是白色的药片,很小,很多。
“一天几次?”
“三次。”沈岸重新闭上眼睛,“别问了,去睡吧。”
沈念没动。他看着沈岸,看着这个曾经让他恨了十年的人,此刻像个疲惫的旅人,暂时在他这里歇脚。
“哥,”他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把我留在身边。后悔用这种方式。”
沈岸沉默了很久。
“后悔过。”他终于说,“后悔没对你更好一点。后悔没让你多画几幅画。后悔……没早点告诉你真相。”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
“但不后悔把你留下。”沈岸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你是沈家唯一干净的东西。我得保住你。”
干净。
沈念想起那些淤泥般的秘密,那些肮脏的交易,那些被污染的土地和生命。
他干净吗?流着沈家的血,享受着沈家的财富,他怎么可能干净?
“我不干净。”他说。
“你还没沾手。”沈岸转过脸,看着他,“所以我要你永远别沾手。沈念,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别变成我,别变成我爸,别变成周启明。”
他的眼神如此恳切,近乎哀求。
沈念点头:“我答应。”
沈岸似乎松了口气。他重新闭上眼睛:“去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沈念起身,走向卧室。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
沈岸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呼吸平稳,像睡着了。
但沈念知道,他没睡。
他只是在等待。
等待天亮,或者等待……别的东西。
沈念关上卧室门。没锁。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阴影。
夜很静。太静了。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客厅里沈岸偶尔翻身的窸窣声,能听见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像围城前的最后一夜。
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崩塌,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那棵老槐树下的茶。
凉了,就是凉了。
再也热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