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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泥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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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空气像凝冻的玻璃。
沈岸坐在主位,双手交叠置于桌面,无名指上的素圈婚戒反射着顶灯冷光——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从不离身。沈念坐在他左手边,能看见他侧颈紧绷的线条,像拉满的弓弦。
“收购进度,百分之四十一。”市场部总监的汇报声干涩如砂纸摩擦,“过去一周仅增加三户签约。主要阻力集中在南巷片区,那里有七十二户联名拒签,要求补偿标准提高至市价三倍。”
投影幕布上弹出南巷的地图。沈念看见那条熟悉的绿色铁门街道被红圈标注,像伤口上的脓。
“三倍?”周启明笑了一声,指间的钢笔轻轻敲击桌面,“他们怎么不去抢银行?”
他坐在沈岸右手边,姿态松弛,仿佛这间压抑的会议室是他家客厅。沈念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表——百达翡丽,限量款,价格抵得上一套小户型首付。
“周副总有什么建议?”沈岸没看他,目光停在数据图表上。
“建议?”周启明身体前倾,手肘撑桌,“法律部评估过,如果我们申请强制拆迁,成功率超过八成。拖得越久,成本越高,股东那边……不好交代。”
“强制拆迁需要区政府批文。”法律顾问插话,“王局那边的态度,目前还不明朗。”
“那就让他明朗。”周启明靠回椅背,似笑非笑,“沈总,我听说您昨晚和王局通过电话?谈得怎么样?”
会议室骤然安静。
沈岸终于转过脸,看向周启明。眼神平静,但沈念看见他交叠的手指收紧了一瞬,指节泛白。
“王局关心的是社会稳定。”沈岸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杂音,“强制拆迁可能引发□□,他不希望在自己的任期内出这种问题。”
“那沈总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干等着?”周启明摊手,“每天利息二十万,一个月六百万。这钱,是从在座各位的年终奖里扣,还是从沈总的股份分红里扣?”
有人低头,有人交换眼神。会议室里开始弥漫一种微妙的骚动——像冰层下的暗流,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它在涌动。
沈念看向沈岸。他的侧脸在投影仪的光线下轮廓分明,像刀刻的石像。沈念忽然想起母亲U盘里那段录音,想起沈岸的母亲说“有些事知道和能阻止是两回事”。
原来如此。
沈岸不是不知道周启明的动作。是不能动,或不敢动。
“南巷的七十二户,”沈岸忽然开口,转向市场总监,“联名信的牵头人是谁?”
总监迅速翻看文件:“是个叫赵建国的老人,六十八岁,退休教师。他家在南巷7号……”
南巷7号。
沈念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是母亲的老房子。
“……住了四十多年。”总监继续,“他是那片区的老住户,威信很高。我们的人接触过三次,态度很强硬。”
“他提的条件?”沈岸问。
“除了补偿款,还要求保留南巷的老槐树——说是他父亲种的,有感情。另外,他要求政府出面担保,安置房的学区要和现在一样。”
“老槐树在规划红线内,必须移除。”工程部的负责人皱眉,“至于学区……那不是我们能承诺的。”
周启明又笑了,这次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一棵树,一个学区,就卡住我们几个亿的项目。沈总,咱们是不是太把这些人当回事了?”
沈岸没理他,继续问:“赵建国的家庭情况?”
“老伴去世多年,有个女儿在国外,很少回来。他独居。”总监顿了顿,“不过……上周有人看见他和一个年轻人见面,疑似记者。”
“记者?”
“《城市晚报》的,叫李锐,专门跑社会新闻。上个月他写了一篇关于城西拆迁的报道,把开发商写得很难看。”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周启明敲击桌面的节奏加快了。
“沈总,”法律顾问语气严肃,“如果这件事被媒体放大,会很麻烦。尤其是现在这个节点,王局最怕的就是舆论压力。”
沈岸沉默。
投影仪的光束中,灰尘无声飞舞。沈念看着那些微小的颗粒,想起老房子里积了十年的尘埃。赵建国守着那棵树,守着那个学区,守着一段可能根本不值得守护的记忆。
就像母亲守着那个铁盒子。
守着真相。
“沈念。”沈岸忽然叫他的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沈念感到皮肤刺痛。
“你去见赵建国。”沈岸说。
沈念愣住:“我?”
“你年轻,态度好,不容易激化矛盾。”沈岸的语气不容置疑,“明天下午,带一份新的补偿方案去。标准可以再提百分之十,但树必须移,学区我们尽力协调,不能保证。”
“沈总,”周启明插话,“让沈少去……合适吗?他没经验,万一说错话——”
“就是没经验才好。”沈岸打断他,“生面孔,不会让对方觉得我们在施压。沈念,陈默会给你准备资料,教你该说什么。”
沈念看着沈岸。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指令。
“好。”他说。
“散会。”沈岸站起身,“周副总留一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椅子拖动的声音响起。沈念跟着人群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周启明依然坐在原位,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沈岸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身影在逆光中变成一道黑色的剪影。
门关上。
走廊里,陈默跟上沈念的脚步:“沈少,我们去我办公室,我跟您说一下赵建国的详细情况。”
“陈助理,”沈念没看他,继续往前走,“你觉得我哥为什么让我去?”
陈默沉默了两秒:“沈总有他的考虑。”
“别敷衍我。”沈念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周启明说得对,我没经验。这种关键的谈判,派我去,风险很大。”
走廊空旷,灯光惨白。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终于显露出一丝真实情绪——疲惫。
“沈少,”他压低声音,“有时候,派一个‘不合适’的人去,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什么信号?”
陈默没有回答。他看向会议室紧闭的门,眼神复杂。
“走吧。”他说,“我们时间不多。”
陈默的办公室比沈岸的小很多,但同样整洁到刻板。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档案,放在沈念面前。
“赵建国,六十八岁,市三中退休语文教师。1980年搬到南巷,房子是单位分的福利房,后来房改买断。女儿赵雪,2008年留学加拿大,现居温哥华,已婚,五年没回国。”
档案里夹着照片。赵建国站在老槐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挺得很直,手里拿着一本书。背景就是南巷7号那扇绿色铁门——但和沈念记忆中的不同,门上新刷了漆,门口还摆了两盆月季。
“他是个文人,爱面子,重承诺。”陈默说,“之前我们的人去谈,犯了个错误——说‘您这房子老旧,本来也不值钱’。这话激怒了他。他当场把合同撕了,说‘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沈念翻看档案里的联名信。字迹工整有力,措辞讲究,确实像语文老师的手笔。
“尊严。”陈默说,“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乞丐,而不是平等的谈判对象。沈少,您去的时候,态度一定要尊重。把他当老师,当长辈,别当拆迁户。”
沈念点头。档案翻到最后一页,是赵建国的联系方式。地址、电话,还有……一个邮箱。
邮箱用户名:zhaojg1949@xxx.com。
1949。出生年份。
“他女儿不回来,他一个人住?”沈念问。
“是。不过邻居说,最近有个年轻人常来看他,应该是那个记者李锐。”陈默又抽出一份文件,“李锐的资料。二十八岁,新闻系硕士毕业三年,在《城市晚报》社会新闻部。他擅长做深度调查,之前有几篇报道影响很大,其中一篇导致某个开发商的董事长下台。”
沈念看着李锐的照片。平头,黑框眼镜,眼神锐利。不像记者,像侦探。
“他为什么盯上这个项目?”
“不清楚。”陈默摇头,“但有传言说,他手里有‘料’,关于这个项目的。沈少,如果您见到他,尽量不要接触,更不要多说。”
沈念合上档案。窗外的天色开始暗下来,乌云聚拢,要下雨了。
“陈助理,”他忽然问,“周启明……他和我哥,到底什么关系?”
陈默收拾文件的手停住。
“周副总是公司元老,沈老先生——您父亲——在世时,他就是副手。沈总接手公司时,才二十岁,周副总……帮了很多忙。”
“帮忙?”沈念捕捉到这个词里的微妙,“还是说,他把持了很多事?”
陈默没有否认。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沈少,公司像一棵大树。沈总是树干,但有些根须扎得太深,盘根错节,动一根,整棵树都可能摇晃。”
“包括那些纵火案?那些伤害案?”
陈默转身,表情凝重:“沈少,这些话,您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对您没好处。”
“对我哥呢?”沈念站起来,“他明明知道周启明在用什么手段,为什么不阻止?就为了那点利息?为了股东?”
“为了活着。”陈默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传来的第一声雷响淹没,“沈总必须让公司活着,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东西。”
“比如我?”
陈默看着他,很久,点了点头。
雨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敲击玻璃,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沈念的手机震动。是沈岸的短信:“来我办公室。”
没有标点,一如既往。
他对陈默说:“我哥找我。”
“沈少,”陈默叫住他,“无论沈总交代什么,请您……相信他。”
“相信他什么?”
陈默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头:“去吧。”
沈念走出办公室。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雨飘进来,打湿了地毯。他走到沈岸办公室门口,敲门。
“进。”
沈岸站在窗前,背对着门,看着外面的雨。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和偶尔的闪电。
“把门锁上。”沈岸说。
沈念照做。
“过来。”
沈念走到他身边。从二十八楼看出去,整座城市笼罩在雨幕中,轮廓模糊,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
“看那里。”沈岸指向东南方向。
沈念眯起眼睛。雨太大,看不清楚。
“南巷。”沈岸说,“那七十二户,像七十二颗钉子,钉在我的棋盘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沈念听出了里面压抑的东西——不是愤怒,是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赵建国不是要钱。”沈岸继续说,“他要的是话语权。他要我们低头,要我们承认,在这个游戏里,他不是任人宰割的棋子。”
闪电划过,瞬间照亮沈岸的侧脸。沈念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像细密的蛛网。
“哥,”沈念开口,第一次主动这样叫他,“如果你不想做这个项目,可以停吗?”
沈岸转头看他。闪电的光芒在他瞳孔里留下一道短暂的白痕。
“停?”他重复这个字,像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董事会三十七个人,二十三个站在周启明那边。银行五个亿的贷款,下季度要还第一期。停,等于死。”
“那如果……”沈念犹豫,“如果赵建国坚持不搬呢?”
“他会搬的。”沈岸的声音沉下去,“周启明有办法让他搬。那些照片你看过了,那只是开始。”
沈念感到寒意爬上脊背:“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沈岸打断他,“但你记住,明天你去见赵建国,有两个目的。第一,摸清他的底线。第二,让他知道,我是愿意谈的,和周启明不是一伙的。”
“他会信吗?”
“不知道。”沈岸转回身,面对窗外,“但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赵建国被周启明逼到绝路,去找那个记者,把手里可能有的‘料’爆出去……这个项目会黄,公司会陷入危机,到时候——”
他停顿。
雨声填满沉默。
“到时候怎样?”沈念问。
沈岸没有回答。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动作迟缓,像个老人。
“沈念,”他说,“你恨我这十年吗?”
问题来得突然。沈念愣住。
“说实话。”沈岸补充。
沈念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肩膀扛了太多东西——两个母亲的遗愿,一个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一个公司,一个弟弟,还有无数看不见的刀。
“恨过。”沈念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很轻,“恨你不让我画画,恨你控制我的一切,恨你……把我当宠物。”
“现在呢?”
“现在,”沈念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
沈岸的肩膀微微松垮。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念觉得他好像松了口气。
“很好。”沈岸说,“保持这个状态。不要完全信任我,但也不要完全敌对我。在这个泥潭里,这是最安全的距离。”
闪电再次划过。这一次,雷声紧随其后,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明天下午三点,南巷7号。”沈岸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微型录音笔,递给沈念,“带着这个。谈话全程录音,但不要让他发现。”
沈念接过。金属外壳冰凉。
“如果……”他握紧录音笔,“如果我搞砸了呢?”
沈岸终于转身,面对他。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神深得像夜色中的海。
“那就搞砸。”他说,“你是沈念,是我的弟弟,搞砸了也有我收拾。”
这话听起来像纵容,但沈念听出了别的——是告别,是托付,是把最后的软肋交到他手里的决绝。
“哥,”沈念忽然问,“你是不是在准备什么?”
沈岸看着他,很久,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不是笑,是某种认命的表情。
“我在准备让你长大。”他说,“快一点,再快一点。”
雨下得更大了。
窗外的城市完全隐没在水幕之后,只剩点点灯光,像溺死者最后的呼吸。
沈念离开办公室时,沈岸依然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一根即将被风雨折断的旗杆。
走廊里,陈默还在等他。
“沈少,我送您回去?”
“不用。”沈念摇头,“我自己开车。”
“那……”陈默犹豫,“您小心开车。雨天路滑。”
沈念点头,走进电梯。金属门合上,镜面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醒。
电梯下行。
他拿出手机,看着赵建国的联系方式。电话,地址,邮箱。
还有那个记者李锐的名字。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依然赶不上暴雨的速度。沈念开得很慢,车灯切开雨幕,像在黑暗中凿出一条短暂的光隧道。
路过南巷所在的街区时,他减速,看向那条熟悉的路口。
绿灯变红。
他停下车,透过模糊的车窗,隐约看见巷子深处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暴雨中,它像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那些即将消失的记忆。
副驾驶座上,那份档案摊开着。赵建国的照片在昏暗的光线里注视着他,眼神平静,坚定,像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沈念的手指敲击方向盘。
一下,两下。
然后他拿起手机,打开邮箱。
收件人:zhaojg1949@xxx.com
主题:关于明天见面
正文:“赵老师您好,我是沈念,沈岸的弟弟。明天下午三点拜访,想和您聊聊南巷的未来。不为说服,只为倾听。盼复。”
发送。
邮件提示音在雨声中轻不可闻。
绿灯亮起。
沈念踩下油门,驶入更深的雨夜。
后视镜里,南巷的路口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而前方,城市的灯火在雨中晕开,像一片溺水的星空。
他不知道,此刻二十八楼的窗前,沈岸依然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个已经空了的药瓶。
雨打在玻璃上,蜿蜒如泪痕。
他看着沈念的车灯远去,轻声说:
“快长大吧,念念。”
“我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