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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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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购方案比沈念预想的更复杂,也更肮脏。
表面是商业博弈,翻过二十页,底下涌动着别的东西——土地性质变更的灰色操作、原住民的强制性搬迁补偿协议、几家评估公司出具的结论迥异的报告书。沈念在法学院旁听过一学期,能看出条款里精心设计的陷阱:那些冗长的定语从句、括号内的例外情况、引用其他文件时的模糊指向。
像一套精巧的刑具,外表合规,内里锋利。
他读到第四十三页时,内线电话响了。
“沈少,会议提前到一点。”陈默的声音透过听筒,有种金属的质感,“沈总让您现在去他办公室。”
“现在?”
“是的。”电话挂断。
沈念看了眼时间:十二点十分。他保存文档,起身。
路过陈默办公室时,玻璃门开着,陈默不在座位上。桌面整洁得近乎病态——文件垂直摆放,笔筒里的笔按颜色排列,显示器边缘与桌沿平行。唯一不协调的是烟灰缸,里面有三支烟蒂,其中一支只抽了一半就被摁灭。
沈念停顿一秒,继续往前走。
沈岸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推开门,沈岸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正在讲电话。
“……我知道王局长有顾虑。”沈岸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你告诉他,他儿子留学的事,沈氏的教育基金可以处理。对,全额奖学金,包括生活费和房租。”
短暂的停顿。
“前提是土地性质变更的批文下周能下来。”沈岸转过身,目光扫过沈念,没有停留,“……好,晚上见。”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听到了?”沈岸问。
沈念站在门口,没说话。
“过来。”沈岸走向沙发区,坐下,示意沈念坐对面。
茶几上摊着几份文件,最上面是城东项目的地图,上面用红笔画了几个圈。沈念认出那些地方——有老居民区,有小商品市场,还有一片废弃的工厂。
其中一个小红圈,刚好圈在南巷。
老房子所在的那条街。
沈念的呼吸滞了一下。
“这个项目,”沈岸拿起地图,手指点在南巷的位置,“总占地二百七十亩,涉及拆迁户一千四百三十二家。目前同意签约的,不到百分之四十。”
他说话时没看沈念,目光落在地图上,像将军审视沙盘。
“阻力主要来自两部分:一是老住户,住了几代,不肯搬。二是几家小工厂,要价太高。”沈岸抬头,看向沈念,“你觉得该怎么解决?”
问题抛过来,像抛过来一把刀。
沈念感到喉咙发干:“我……还没看完方案。”
“那就说直觉。”沈岸靠向沙发背,双手交叠在膝上。这是审讯的姿态,“商业直觉。”
沈念沉默几秒:“提高补偿标准。”
“标准已经比市价高百分之二十。”
“那就再提高。”
“成本会失控。”沈岸的声音没有起伏,“这个项目的利润率本来就不高,再提补偿,等于白做。”
“那……”沈念停顿,“找别的替代方案?比如保留一部分老建筑,改造成文化街区,提升整体价值——”
“太慢。”沈岸打断他,“银行利息每天在滚,股东每季度要看到财报。我们没有时间玩情怀。”
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地毯上切出一道明暗分界线。沈念在这边,沈岸在那边。
“那你的方案是什么?”沈念问。
沈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评估,还有一丝极淡的……失望?
“我的方案,”沈岸从茶几下层抽出另一份文件,推过来,“在这里。”
沈念翻开。
标题:《城东区域近期治安情况汇总报告》。
不是商业文件,是公安局的内部简报复印件。里面列了过去三个月城东片区发生的各类案件:入室盗窃十七起,街头斗殴九起,纵火未遂两起,还有一起恶性伤害案——一个钉子户店主被不明身份人员打伤,右腿骨折。
每起案件后面都标注了“已破案”或“侦办中”。
但沈念注意到,那些“侦办中”的案件,发生时间都集中在最近一个月,而且受害人多是还未签约的拆迁户。
“巧合?”沈念抬头。
沈岸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在沈念面前。
“打开。”
沈念抽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叠照片。
第一张:深夜,南巷街口,几个戴帽子的男人围着一个小吃摊主。画面模糊,但能看出推搡动作。
第二张:老房子那条街的配电箱,被人用红色油漆喷了“死”字。
第三张:一个老太太坐在拆迁办门口哭,旁边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面无表情。
第四张……
沈念的手开始发抖。
第四张是他。昨晚,他把车停在两个街区外,步行走向老房子。照片从背后拍摄,他穿着连帽衫,低着头,但身形清晰可辨。
拍摄时间水印:昨晚22:47。
“有人盯上你了。”沈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沙发后,影子笼罩下来。
“谁?”沈念的声音发紧。
“不知道。”沈岸绕到前面,重新坐下,“照片是今早出现在我车里的。信封,没有邮戳,没有指纹。”
“那这些案件——”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沈岸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烟雾在阳光中缓慢升腾,“但概率上,有关。”
沈念盯着那张自己的背影照片。昨晚的街道那么空,他以为没人看见。原来黑暗里一直有眼睛。
“为什么盯上我?”他问。
沈岸弹了弹烟灰:“也许因为你是我弟弟。也许因为……”他停顿,目光落在沈念脸上,“你昨晚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沉默。
灰尘在阳光中舞蹈。
“老房子。”沈念说。
“嗯。”沈岸的烟燃到一半,“你找到什么了?”
问题来了。直接,锋利,没有迂回余地。
沈念感到手心出汗。他可以撒谎,说没找到钥匙,或者说找到了但里面是空的。沈岸会信吗?也许。但那样,他就真的成了沈岸棋盘上的棋子——无知,顺从,安全。
安全。
沈岸用十年时间为他打造的安全,建立在谎言和牺牲之上的安全。
“我找到了一个盒子。”沈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里面有信,照片,U盘。”
沈岸抽烟的动作停住。烟灰积了很长一截。
“看了?”他问。
“看了。”
“听了吗?”
“听了。”
烟灰终于断裂,掉在沈岸的裤子上。他没有拂去,只是看着沈念,眼神深得像井。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沈岸说,声音很轻,“你父亲是我父亲,你母亲和我母亲共享一个秘密,我是个杀人犯的儿子,你是个交易来的产品。”
每个词都像刀,但沈岸说得很平静,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清单。
“你恨我吗?”沈念问。这个问题在他喉咙里卡了十年,现在终于挣脱出来。
沈岸沉默了很久。
久到沈念以为他不会回答。
“恨过。”沈岸终于说,掐灭了烟,“你刚来的时候,十岁,瘦得像根豆芽,整天躲在你妈身后,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我恨你凭什么可以那么无辜,恨我爸凭什么对你比对我好,恨我妈为什么能接受你。”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沈念。
“后来恨不动了。”沈岸的声音飘过来,有些模糊,“你妈死的时候,你抱着我哭,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身。你那么小,那么软,像只刚失去母兽的幼崽。我忽然想,如果我妈还在,她会不会希望我照顾你。”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照顾我。”沈念说,“控制我的一切,让我恨你。”
“恨比爱安全。”沈岸转身,脸上没有表情,“恨会让你警惕,会让你想逃离,会让你长出爪牙。爱会让人软弱,会让你依赖,会让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细微的纹路——眼角的,嘴角的,眉心的——在强光下无所遁形。沈念第一次发现,沈岸也在变老。
才二十八岁,已经有了白头发。
“那现在呢?”沈念问,“我知道真相了。恨的安全网破了。你打算怎么办?”
沈岸走回来,重新坐下。这次他坐在沈念旁边,很近,近到沈念能闻到他身上雪松和烟草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药味。
“现在,”沈岸说,声音很低,“你要学会游泳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能再把你关在笼子里。”沈岸看向沈念,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作品,“城东项目是个泥潭,有人想把我拖进去。如果你继续当温室里的花,他们会把你当突破口,当人质,当筹码。”
他拿起那张沈念的背影照片。
“这只是一个开始。”沈岸说,“接下来会有更多。匿名信,威胁电话,也许还有更直接的。我要你做好准备。”
沈念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你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沈岸竖起两根手指,“第一,继续在商学院学习,但我要你加修法律和心理学。第二,在公司实习不是做样子,明天开始你进项目组,从底层起,了解每一个环节。”
“为什么?”
“因为,”沈岸站起来,走向办公桌,“如果有一天我倒了,你需要有能力守住你该得的东西。或者至少,有能力自保。”
这话太沉重。沈念一时反应不过来。
“倒?什么意思?公司有麻烦?”
沈岸没有回答。他拿起内线电话:“陈默,两点会议照常,让沈念参加。位置安排在我旁边。”
挂断电话,他看向沈念:“去吃饭。一点五十回来。”
命令。又是命令。
但这次,沈念听出了别的意味——不是控制,是……托付?
他站起来,走向门口。手碰到门把时,身后传来沈岸的声音:
“沈念。”
沈念回头。
沈岸站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那个牛皮纸信封,目光沉沉。
“老房子的东西,”他说,“收好。别让任何人知道。”
“包括你?”
沈岸的嘴角动了一下,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的弧度。
“尤其是包括我。”
门在身后关上。
走廊里空无一人。沈念靠在墙上,深呼吸。掌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陈默从转角走来,手里拿着会议资料。
“沈少,”他停下脚步,推了推眼镜,“您还好吗?”
沈念抬起头。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射进来,在陈默的镜片上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
“没事。”沈念站直身体,“有点低血糖。”
“需要糖吗?”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
沈念接过:“谢谢。”
糖纸剥开的声音很清脆。薄荷的辛辣在口腔里炸开,刺激得他想流泪。
“陈助理,”他把糖纸揉成一团,“你跟我哥八年。这八年里,他……生过病吗?”
陈默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沈总身体很好。”他说。
“是吗。”沈念把糖纸扔进垃圾桶,“那为什么他办公室总有药味?”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沈念,镜片后的眼睛终于显露出来——平静,专业,毫无破绽。
“沈少,”他说,“有些事,沈总希望您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您。”
又是这句话。
沈念点头,没再追问。
两人一起走向电梯。金属门映出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
电梯下行时,陈默忽然开口:“沈少,下午的会议,有些人的话不必全信。”
沈念看向他。
陈默的目光直视前方:“商场如战场。真话假话,有时候取决于谁来说,什么时候说。”
“那你呢?”沈念问,“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陈默转过脸,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表情——不是笑,不是严肃,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
“我服务于沈总。”他说,“所以我的真话,都以他的利益为准绳。”
电梯门开了。
餐厅在二楼,已经过了用餐高峰,人不多。沈念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陈默在他对面坐下。
餐盘里的食物色香味俱全,但沈念毫无胃口。他机械地咀嚼,目光落在窗外——楼下广场上,几个孩子在追鸽子,笑声隐约传来。
那么远,那么轻。
“沈少,”陈默的声音把他拉回来,“关于城东项目,有个人您需要注意。”
“谁?”
“周启明。”陈默压低声音,“公司副总,分管市场。他是……已故沈老先生的老部下,在公司根基很深。这次收购,他主张更激进的手段。”
“多激进?”
陈默用叉子轻轻划了一下餐盘边缘:“比如,让那些不肯搬的人,不得不搬。”
沈念想起那些照片。纵火未遂,伤害案,泼油漆。
“沈总知道吗?”
“知道。”陈默放下叉子,“但有些事,知道和能阻止,是两回事。周副总有他自己的……人马。”
“那我哥为什么不处理他?”
“因为处理他,可能会引发更大的动荡。”陈默顿了顿,“公司不是沈总的一言堂。董事会里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利益。沈总需要平衡。”
平衡。
沈念想起沈岸办公室里的药味,想起他眼下的淡青色,想起那些深夜独自站在窗前的背影。
原来沈岸的世界,也是一个笼子。更大,更华丽,但同样是笼子。
“下午的会议,”沈念问,“周启明会来吗?”
“会。”陈默看了看表,“一点四十了,我们该上去了。”
沈念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鸽子飞走了,孩子们跑向别处,广场空荡荡的。
他站起身。
走向电梯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就像站在悬崖边,终于看清了脚下的深度。
恐惧还在,但不再混沌。
至少现在,他知道敌人在哪里,知道战场在哪里,知道……沈岸在哪里。
电梯上升的数字跳动:10,15,20。
沈念对着金属门整理了一下衣领。
镜中的自己,眼神不再空洞。
那里有光,有暗,有刚刚破土而出的、锋利的什么。
二十五楼。
会议室的门就在前方。
陈默推开门,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长桌尽头,沈岸还没到。主位左手边的位置空着——那是给沈念留的。
右手边的位置,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笑着和旁边的人说话。看见沈念进来,他的笑容没变,但眼神冷了一度。
周启明。
沈念走过去,在空位上坐下。
陈默在他身后低声说:“记住,少说,多看。”
门再次打开。
沈岸走了进来。
会议室瞬间安静。
他走到主位,没有立刻坐下,目光扫过全场,在周启明脸上停留了一秒,最后落在沈念身上。
那眼神里有沈念读不懂的东西。
是叮嘱,是警示,还是……别离前最后的凝视?
“开始吧。”沈岸坐下。
会议开始。
而沈念坐在那里,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旁观者。
他是棋局的一部分。
无论他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