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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晨光与刀锋 ...

  •   晨光与刀锋

      沈念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晨光已经漫过窗台,在地板上铺开一层稀薄的暖色。

      他写了七页。
      从“哥,我去了老房子”开始,到“我不恨你,但不知道该怎么不恨你”结束。中间是真相的河流,夹杂着记忆的浮木——母亲的笑容,沈岸的背影,童年院子里那棵永远不会开花的石榴树。

      写完,他没有保存,直接按了删除键。

      文字消失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真相不必摊开在日光下。至少现在不必。

      电脑旁的铁皮盒子敞开着,里面的信件、照片、U盘暴露在晨光中,像刚被考古出土的陪葬品。沈念把它们一样样收回去,合上盖子,推进书架最底层,用几本厚重的金融学教材挡住。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窗前。

      城市正在苏醒。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早点摊开张的卷帘门声,远处工地隐约的打桩声——这些声音构成了一种坚实的、日常的背景乐,将他从昨夜的深渊里缓缓拉回地面。

      手机震动。

      不是沈岸。是商学院教务处发来的短信,提醒他周一新生报到的时间和地点,附件是课程表。

      沈念点开课程表。《公司金融》《投资学》《财务会计》《经济学原理》……一个个陌生的名词排列整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这是沈岸为他选择的世界。

      一个数字、逻辑、理性至上的世界。没有模糊的情感,没有暧昧的灰色地带,只有盈亏、得失、对错。

      沈念曾经憎恶这个世界。

      现在他盯着这些课程名称,忽然想:沈岸在这个世界里活了二十八年。他在这里学会了计算风险,评估价值,做出决策。那么,在他决定“保护念念”的那个瞬间,他做过怎样的计算?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最优解是让他恨我。”
      ——“成本是失去一个弟弟。”
      ——“收益是他能安全地活下去。”

      沈念闭上眼睛。

      七点整。手机闹钟响了。

      他关掉闹钟,走进浴室。热水冲刷过皮肤时,他盯着瓷砖缝隙里的水渍,想起老房子浴室里那面破碎的镜子。镜中的自己曾经是个孩子,现在是个困惑的、愤怒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放真相的成年人。

      洗漱,换衣服。沈念从衣柜里拿出沈岸给他买的衬衫——熨烫平整,标签还没拆。深蓝色,商务款。他穿上,扣子一粒粒扣好,布料贴着皮肤,像一层新的盔甲。

      镜子里的人变得陌生。眉眼还是母亲的柔和,但被挺括的衣领和冷色调包裹,平添了几分硬朗。

      手机又震。

      这次是沈岸。

      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简短得像电报:“八点,公司,带上身份证和学历证明。”

      沈念盯着这行字。没有称呼,没有解释,只有指令。

      他回复:“好。”

      发送。

      然后他拿起车钥匙,出门。

      电梯下行时,他想起昨晚沈岸电话里那句“老城区治安不好”。那是警告,还是关心?或者两者都是?

      地库里,黑色轿车安静地停着。沈念坐进去,发动引擎。仪表盘亮起,油表显示满格——沈岸的助理每周会来加一次油,清洗一次车,像保养一件精密的仪器。

      车开出小区,汇入早高峰的车流。

      沈念开得很慢。他需要时间,需要这些红灯和拥堵,需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在眼前缓缓展开,让他确认自己还在这里,还在呼吸,还没有被昨晚的真相压垮。

      电台在播报早间新闻:“……沈氏集团对城东老工业区的收购计划遭遇阻力,据悉有竞争对手抬价,收购成本可能大幅增加……”

      沈念调高音量。

      女主播的声音冷静专业:“分析人士指出,此次收购对沈氏集团未来五年的战略布局至关重要。若失败,可能影响其在本地地产市场的龙头地位。本台记者将持续关注……”

      竞争对手抬价。

      沈念想起昨晚那些照片里的商业文件。有些签名他见过,是几个常和沈岸往来的“合作伙伴”。但现在看来,合作伙伴也可能变成竞争者。

      商场如战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沈岸教过他这个。在沈念还看不懂财务报表的年纪,沈岸就说过:“记住,沈念,这世上能完全信任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还没出生。”

      当时沈念问:“那你呢?”

      沈岸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现在沈念明白了:沈岸把自己排除在“可信任”的名单之外。他给沈念的,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不是信任,是责任。沉重的、用恨意包裹的责任。

      车开到沈氏集团大楼楼下时,正好七点五十五。

      大楼是这座城市的地标之一,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像一把直插天际的银色利刃。沈念停好车,走进大堂。

      冷气开得很足,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前台穿着制服的女生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微笑:“沈先生,沈总在二十八楼等您。”

      她认得他。当然。他是沈岸的“弟弟”,尽管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电梯直达二十八层。

      门开,沈岸的助理陈默已经等在电梯口。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戴金丝眼镜,永远西装笔挺,像沈岸的另一个影子。

      “沈少,这边请。”陈默微微欠身,引路。

      走廊很安静,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两侧挂着抽象画,色彩凌厉,线条冷硬,像某种无声的宣言。

      尽头是沈岸的办公室。

      陈默敲了门,里面传来一声:“进。”

      沈念推开门。

      办公室很大,视野极好。整面落地窗外是城市全景,江水蜿蜒,楼宇错落。沈岸坐在办公桌后,没看窗外,在看文件。

      他今天穿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第一粒扣子解开。晨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眼下的淡青色。

      “坐。”沈岸没抬头。

      沈念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是真皮的,很凉。

      沈岸继续看文件,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五分钟,十分钟。沈念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沈岸的手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握笔的姿势很用力,像在握什么武器。

      终于,沈岸合上文件夹,抬起头。

      目光相触的瞬间,沈念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沈岸的眼睛很深,像两口井,你永远看不见底。

      “东西带了?”沈岸问。

      沈念从包里拿出身份证和学历证明,推过去。

      沈岸没看,只是盯着沈念的脸,很久,才说:“你昨晚没睡好。”

      不是问句。

      沈念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有点失眠。”

      “因为周一要开学?”沈岸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

      沈岸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个姿势让沈念想起昨晚——在老房子里,他也是这样坐在黑暗中,面对一盒颠覆人生的真相。

      “沈念。”沈岸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平,“商学院不是游乐场。我要你认真学,不是混个文凭。每门课我要看到A,期末我要看你的成绩单。每周五晚上,你来我这里,汇报学习进度。有问题吗?”

      沈念摇头。

      “说话。”

      “没有。”沈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没有问题。”

      沈岸看着他,眼神里有某种东西一闪而过——太快,抓不住。可能是疲惫,可能是别的什么。

      “陈默会给你一张卡。”沈岸说,“里面是这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够就说,但每一笔开支我要知道用途。”

      控制。无处不在的控制。

      沈念忽然想问:如果我现在说“我不要你的钱”,你会怎么反应?会生气?还是会……如释重负?

      但他没说。

      他只是点头:“知道了。”

      沈岸按了内线电话:“陈默,进来。”

      陈默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和一个文件夹。

      “带他去办入职。”沈岸说。

      沈念愣住:“入职?”

      沈岸已经重新拿起一份文件,目光垂落:“从今天开始,你课余时间在公司实习。职位是总裁办助理,直属上级是陈默。每周至少二十小时。”

      “我——”

      “有问题?”沈岸抬眼。

      沈念看着那双眼睛。深井。他曾经试图往里看,每次都只看见自己的倒影,扭曲,渺小。

      现在他知道了,井底还有别的东西。尸体,秘密,两份母亲的遗愿,一个父亲未完成的野心。

      “没有。”沈念说。

      沈岸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陈默领着沈念走出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沈念回头看了一眼——沈岸已经重新埋首文件,侧脸在晨光中像一尊雕塑,完美,冰冷,遥不可及。

      走廊里,陈默递给他文件夹:“这是实习合同和保密协议。沈少,沈总的意思是,希望您从基层了解公司运作。总裁办的工作比较杂,但能接触到核心业务。”

      沈念接过文件夹,没翻开:“陈助理,你跟我哥多久了?”

      “八年。”陈默推了推眼镜,“从沈总接手公司第二年。”

      “八年。”沈念重复,“那你应该很了解他。”

      陈默的脚步顿了一下,很轻微。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声音平静:“沈总是个很好的上司。”

      “只是上司?”

      这次陈默停下,转身看着沈念。他的眼神透过镜片,有种审视的意味:“沈少,有些问题,可能直接问沈总会更好。”

      “如果他不回答呢?”

      “那说明,”陈默转回身,按下电梯按钮,“答案不是您该知道的。”

      电梯来了。

      两人走进去。镜面墙壁映出他们的身影——陈默站得笔直,像根标尺;沈念的肩膀微微垮着,衬衫领口有些歪。

      沈念伸手,整理了一下领口。

      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像沈岸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一个听话的弟弟,一个不会问不该问的问题的“自己人”。

      电梯下行到人事部楼层。

      手续办得很快。签合同,按手印,录指纹,拍照做工牌。拍照时,摄影师说:“沈少,笑一下。”

      沈念扯了扯嘴角。

      照片出来,表情僵硬,眼神空茫。工牌上的字:总裁办公室实习助理 - 沈念。

      陈默把他带到工位——总裁办外间的开放区域,靠窗的位置。桌上已经摆好了电脑、电话、几本员工手册。

      “今天先熟悉环境。”陈默说,“下午两点,市场部有个关于城东项目的会议,沈总让您列席。会议资料稍后发您邮箱。”

      “城东项目……是老工业区收购?”

      陈默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讶异,但很快收敛:“是的。沈少知道?”

      “听新闻提到过。”

      “那更好了。”陈默点头,“这个项目目前是公司的重中之重。会议上少说,多看,多听。”

      说完,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沈念坐在新工位上,看着窗外的城市。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江对岸的老城区——一片低矮的、灰扑扑的建筑,像这座城市褪下的旧皮。

      老房子就在那片灰色里。

      真相也在那里。

      现在,他坐在这栋光鲜的大楼里,拿着沈岸给的工资,准备学习沈岸安排的专业,参与沈岸主导的项目。

      像一个完美的闭环。

      他打开电脑,登录邮箱。收件箱里已经有十几封未读邮件,大多是欢迎信和规章制度。最上面一封,发件人是沈岸,标题只有一个字:“会”。

      点开,正文空白,只有一个附件:城东项目收购方案(内部讨论版).pdf。

      沈念下载,打开。

      一百三十七页的方案,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法律条款。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审批签字栏——沈岸的签名,日期是三天前。

      笔迹锋利,像刀锋。

      沈念关掉文件,靠在椅背上。

      晨光已经完全占领了房间,明亮得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向沈岸办公室的方向——门紧闭着,里面的人正在决定这座城市某一片区域的未来。

      而他,刚刚拿到了入场券。

      以“弟弟”和“实习生”的身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沈念拿出来看,是昨天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新短信:

      “小心身边的人。尤其是看起来最忠诚的那些。”

      沈念盯着这行字,手指收紧。

      他抬头,看向陈默办公室的玻璃墙。里面,陈默正在打电话,侧脸专注,偶尔点头。

      看起来最忠诚的那些。

      包括陈默吗?还是……包括沈岸自己?

      沈念删除短信,把手机放回口袋。

      桌面上,工牌照片里的自己正看着他,眼神空洞,像在等待被填充。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点开那份收购方案。

      从第一页开始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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