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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密码 ...

  •   U盘插进电脑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沈念公寓的书房——或者说,曾经的画室——现在堆满了金融教材和打印资料。画架被收在角落,蒙着白布,像具等待复活的尸体。空气中松节油的味道还没散尽,混着新书的油墨味,形成一种奇特的、分裂的气息。

      电脑屏幕亮起,跳出输入密码的对话框。

      沈念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19950318。

      沈岸的生日。

      他输入这串数字。指尖冰凉,敲击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密码错误。

      沈念盯着屏幕,愣了愣。他重新输入,更慢,更仔细。

      还是错误。

      三次错误后,系统提示锁定30分钟。

      沈念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母亲信里明明写着“密码是你的生日”——对沈岸说的。难道不是阳历?或者有什么特殊格式?

      他重新拿起那封信,在台灯下仔细看。

      字迹确实有些抖,尤其写到“U盘”和“生日”时,笔画虚浮。会不会是母亲写这封信时,已经病得很重,记忆或表达有误?

      或者……不是沈岸的生日?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

      沈念坐直身体,重新看向那行字:“盒子最下面有个U盘,密码是你的生日。”

      “你的生日”。

      这封信是写给沈岸的。“你”指沈岸。这逻辑没错。

      但母亲会不会用了一种更隐晦的方式?

      沈念打开手机,翻拍下那行字,放大。笔迹在“生日”两个字上有个细微的停顿,墨水稍淡,像是笔尖在这里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一件事。

      母亲去世前一年,有一次他和沈岸一起过生日。不是同一天,但母亲把两个生日凑在一起办,说热闹。

      那天沈岸十二岁,他六岁。蛋糕上插着两支数字蜡烛,一支“1”“2”,一支“6”。母亲让他们一起吹蜡烛。

      沈岸不肯,冷着脸:“又不是同一天。”

      母亲笑着说:“那就当今天是‘兄弟生日’,专门给你们俩定的日子,好不好?”

      最后沈岸还是拗不过,勉强吹了。蜡烛熄灭的瞬间,母亲忽然搂住他们两个,轻声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们要记住,你们是一家人。”

      当时沈岸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现在想来,那也许是母亲最后一次试图把破碎的东西拼起来。

      沈念关掉手机照片,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倒计时还剩27分钟。

      如果不是沈岸的生日,那会是什么?

      他试着输入自己的生日:20010807。

      错误。

      输入母亲和沈岸父亲的结婚纪念日——他从旧相册里知道的日期:19940412。

      错误。

      输入沈岸母亲的忌日:20061203。

      错误。

      每一次尝试都让心跳更快一分。U盘里会有什么?母亲的日记?更多的证据?还是别的什么……沈岸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倒计时还剩15分钟时,沈念忽然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月光从窗户斜进来,在地板上切出几何形状。他走到蒙着白布的油画架前,掀开一角。

      下面是那幅没画完的画——他开始画沈岸的肖像,但只打了底稿,五官还没描绘。炭笔勾勒出的轮廓在昏暗中像一个苍白的幽灵。

      母亲教他画画时说:“念念,真正的画不在纸上,在你看世界的方式里。”

      现在他看世界的方式正在崩塌。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倒计时还剩9分钟。

      手机忽然震动。又是那个陌生号码。

      这次不是短信,是一封邮件。标题只有两个字:“提示”。

      沈念点开。

      正文是空白的,只有一个附件图片。下载,打开——

      是一张老照片的翻拍。两个小男孩在海边,一个七八岁,一个三四岁。大的牵着小的,两人都赤脚踩在浪花里,回头对着镜头笑。

      照片底部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小字:“岸岸和念念,第一次看海,2005.7.20”

      2005年7月20日。

      沈念盯着那个日期。不是任何人的生日,不是纪念日,只是一个普通的夏日。

      他尝试输入:20050720。

      错误。

      倒计时还剩5分钟。

      沈念盯着照片,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大的那个男孩——沈岸——脖子上挂着一个东西。放大看,是个小贝壳,用红绳穿着。

      他记得那个贝壳。沈岸一直戴着,直到某一天突然不见了。他问过,沈岸说丢了。

      贝壳……

      母亲有一次说:“岸岸那个贝壳啊,里面可以听见海的声音。我告诉他,要是想妈妈了,就听听贝壳。”

      沈念忽然站起来,冲进卧室。

      他从床头柜最底层翻出一个旧铁盒——那是他藏“小时候宝贝”的地方。打开,里面有几颗玻璃弹珠、一个生锈的陀螺、还有……

      一个贝壳。

      很小的白色贝壳,边缘有淡淡的粉色纹路。红绳已经褪色发硬。

      这是沈岸丢的那个。其实没丢,是沈念偷偷捡回来的。为什么捡?他不记得了,也许只是小孩子对“哥哥的东西”本能的占有欲。

      他把贝壳放在掌心。很小,很轻。

      倒计时还剩2分钟。

      沈念回到电脑前,贝壳在手心里握着。他盯着那张照片,盯着那行日期,盯着沈岸脖子上的红绳。

      然后他明白了。

      不是日期。

      是坐标。

      母亲喜欢用特殊的方式记录重要的事。她有一本密码日记,用图画和符号代替文字。她说:“有些记忆太珍贵,得藏起来才安全。”

      沈念打开手机地图,输入那个日期:2005年7月20日。

      地点:南岙海滩。

      那是他们第一次看海的地方。

      他搜索“南岙海滩坐标”。

      东经121°47′,北纬29°34′。

      他尝试输入:121472934。

      错误。

      倒计时60秒。

      沈念手心出汗。贝壳的棱角硌着皮肤。

      他想起母亲教他画画时,总说:“念念,你要学会看整体,也要学会看细节。整体是骨架,细节是血肉。”

      整体是坐标。

      细节是……贝壳?

      贝壳在沈岸脖子上,用红绳穿着。红绳……

      沈念低头看自己手里的贝壳。红绳已经褪色,但打结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普通的死结,而是一种复杂的编织结。

      母亲教的。她说这叫“平安结”。

      他尝试输入“平安结”的拼音:pinganjie。

      错误。

      倒计时30秒。

      沈念几乎要放弃了。他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贝壳从掌心滑落,掉在键盘上。

      “咔。”

      贝壳碰到了回车键。

      电脑屏幕忽然一变——密码框消失了,U盘打开了。

      沈念愣住。

      他坐直身体,看向贝壳落下的位置:键盘数字区。

      贝壳刚好压在“0”和“.”之间。

      他拿起贝壳,U盘界面还在。所以……密码已经通过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查看输入记录——最后一次尝试,系统记录的是三个字符:“.”。

      一个句号。

      密码是一个句号。

      沈念盯着那个小小的黑色圆点,很久,忽然笑出声。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而荒凉。

      母亲。

      她的密码不是数字,不是日期,不是任何复杂的加密。

      是一个标点。

      一个结束,也是开始。

      一个提醒:答案有时候简单到就在眼前,只是你总往复杂里想。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是:“给岸岸,也给念念”。

      沈念双击打开。

      里面有三个文件:

      1. 一段音频,文件名:“真相”。
      2. 一个扫描文档,文件名:“合同”。
      3. 一封电子信,文件名:“最后的话”。

      沈念先点开了音频。

      播放器启动。短暂的空白噪音后,一个女声响起——是沈岸的母亲,周文慧。声音很虚弱,但清晰。

      “岸岸,如果你听到这个,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了。有些事,妈妈必须告诉你。”

      沈念握紧了鼠标。

      “你爸爸……沈国栋,他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但有一件事,妈妈要为他澄清:他没有背叛我。”

      录音里有轻微的咳嗽声。

      “林薇——念念的妈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大学就认识,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一起经历了很多。后来我遇到国栋,结婚,生了你。林薇一直单身。”

      “你五岁那年,我被查出卵巢有问题,很难再怀孕。国栋想要个女儿,但我给不了。我们吵过很多次。最后……是林薇提出,她可以帮忙。”

      沈念的呼吸停住了。

      “她说,她爱我,也爱国栋,但她更希望我们家庭完整。她说,她可以生一个孩子,然后离开,永远不打扰我们的生活。国栋……同意了。我也……同意了。”

      录音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我恨我自己同意了。那不是爱,是自私。我们利用了林薇对我们的感情,把她变成了一个……工具。念念出生后,林薇真的走了,去了另一个城市。但她太想孩子了,一年后还是回来了。”

      “国栋开始频繁去看念念,给林薇钱。我假装不知道,但心里每天都在煎熬。岸岸,你知道吗?妈妈最对不起的人,除了林薇,就是你。”

      “你那么小,就察觉到爸爸经常不在家。你问我‘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能说,爸爸工作忙。”

      声音开始颤抖。

      “后来,林薇查出癌症。晚期。她来找我,说想把念念托付给我们。她说,她不求念念认祖归宗,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我答应了。”

      “但国栋不同意。他说,他要给念念名分,要让他进沈家的门。我们大吵一架。那天晚上……他心脏病发作,倒在地上。药就在手边,但我……我没有递给他。”

      录音在这里中断了几秒。

      只有呼吸声,沉重,破碎。

      “我看着他的手伸向药瓶,一点点挪动,然后停住。我就在那里,看着他。直到他不动了。”

      “林薇知道这件事。她赶到时,国栋已经死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我,说‘结束了’。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多了一具尸体。”

      “岸岸,妈妈是个杀人犯。林薇是帮凶。我们共享这个秘密,直到她先一步离开。现在轮到我了。”

      “我录下这些,不是要为自己开脱。只是……我希望你知道全部的真相。念念是无辜的,国栋的死也和他无关。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因为任何原因恨念念,请你听听这个。”

      “照顾好他。这是妈妈最后的请求,也是……赎罪。”

      录音结束。

      寂静。

      沈念盯着屏幕上的播放进度条,已经走到尽头。房间里只有电脑风扇轻微的嗡嗡声。

      他坐在黑暗里,很久没有动。

      所以。

      母亲不是第三者。

      沈岸的母亲不是受害者。

      父亲……沈国栋,死于一场心照不宣的谋杀。而他的母亲,是见证者,也是沉默的共犯。

      沈岸知道吗?

      如果知道,这些年他是在用恨惩罚谁?沈念?还是早已死去的母亲们?

      沈念点开第二个文件:“合同”。

      是一份法律文件的扫描件。标题是《抚养及财产协议》,签署方:沈国栋、周文慧、林薇。

      日期:2002年3月,沈念出生前半年。

      条款清晰得残忍:

      1. 林薇自愿为沈国栋生育一子,孩子出生后归沈国栋与周文慧所有。
      2. 林薇获得一次性补偿及一套房产,此后不得以任何形式主张对孩子的权利。
      3. 沈国栋承诺将公司股份的15%划归该子名下,待其成年后继承。
      4. 三方保密,此事永不外泄。

      签字,手印,公证章。

      一份买卖人口的合同,包裹着法律的外衣。

      沈念关掉文件。胃里一阵翻搅。

      他点开第三个文件:“最后的话”。

      这次是文字。母亲的笔迹,扫描成PDF。

      “念念,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岸岸终于决定把真相给你了。或者……你以某种方式自己找到了它。”

      “妈妈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也许恨,也许看不起,也许只是困惑。但妈妈想告诉你:你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决定。”

      “是的,最初是交易。但当你在我肚子里第一次踢腿时,我就知道,我完了。我爱上你了。这份爱让我变得勇敢,也让我变得懦弱——勇敢到愿意为你对抗全世界,懦弱到不敢把你留在身边。”

      “文慧阿姨是个好人,她只是太痛苦了。国栋叔叔……他是个复杂的男人,有他的好,也有他的自私。但他们都爱你,以自己的方式。”

      “最让我心疼的是岸岸。那孩子从小就把什么都扛在心里。他知道你不是他亲弟弟,但他还是选择保护你。念念,如果你有机会,替妈妈跟他说声对不起。”

      “妈妈的时间不多了。医生说最多三个月。我把这些留下来,不是要你报仇或评断谁,只是希望你知道:你的出生不是错误,你的存在不是罪孽。”

      “你是爱。尽管这爱最初的形式很扭曲,但它的本质是爱。”

      “好好活着,念念。和岸岸一起,好好活着。”

      信到这里结束。

      沈念关掉电脑。

      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消失。他坐在彻底的黑暗里,手还放在鼠标上,指尖冰凉。

      窗外的城市还在运转。车流声隐约传来,像遥远的海潮。

      他想起很多画面:

      沈岸逼他换专业时冰冷的眼神。

      沈岸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的侧影。

      沈岸说“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时的决绝。

      沈岸在绑架事件中扑过来替他挡刀的瞬间。

      ——那不是恨。

      是赎罪。

      是沈岸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履行对两个母亲的承诺:保护好念念,无论用什么手段。

      哪怕让念念恨他。

      沈念站起来,走到窗前。玻璃映出他的脸,模糊,像隔着一层水。

      他拿起手机,点开沈岸的对话框。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

      他想说点什么。谢谢?对不起?我都知道了?

      最后他只打了三个字,又删掉。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标题空着。

      他开始打字。

      不是论文,不是作业。

      是一封信。

      给沈岸的信。

      他不知道会不会发出去,但他需要写下来。把今晚吞下的所有真相,所有震动,所有重新拼凑起来的碎片,用文字固定下来。

      键盘声在寂静中响起,规律,绵密。

      像雨滴敲打窗棂。

      像心跳。

      像某种缓慢的、艰难的重生。

      窗外,天边开始泛起极淡的灰白。

      夜晚即将过去。

      而真相,像一把刚刚拔出鞘的刀,在晨光中反射出冰冷而清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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