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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锈钥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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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在城南,一片即将被拆迁的旧街区里。
沈念把车停在两个街区外,步行过去。夜很深了,这一带路灯坏了大半,仅有的几盏也光线昏暗,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远处垃圾站隐约的酸腐气息。
母亲去世后,他再没来过这里。
不是不想,是不能。
沈岸卖掉这房子时,沈念闹过最厉害的一次。那时他十一岁,抱着门框不肯松手,哭得撕心裂肺,说这里有妈妈的味道。沈岸就站在搬运工中间,穿着一身黑色大衣,等沈念哭到没力气,才走过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的手。
“味道会散的。”沈岸当时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记忆也是。走了。”
现在,沈念站在那扇熟悉的绿色铁门前。门上的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锈。门牌号还在——南巷7号,数字7的尾巴断了,看起来像个歪斜的1。
信箱挂在门边墙上,一个生锈的金属盒子。
沈念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铁皮。他沿着边缘摸索,在信箱背面靠墙的缝隙里,摸到了一个用胶带粘着的小东西。
一把钥匙。
很小,铜色,已经氧化发黑。上面挂着一截褪色的红绳。
沈念把它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着皮肤。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巷子,远处有野猫翻垃圾桶的声音,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嗒。”
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门轴发出呻吟般的摩擦声,沈念推开门。
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月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铺出惨白的方块。房间空荡荡的,地板积了厚厚一层灰,沈念的脚印落在上面,像闯入者的标记。
他记得这里原本的样子。
客厅靠窗是母亲的画架,地上总是散落着颜料管和素描纸。沙发是米色的,罩着她手钩的白色蕾丝巾。墙角有架旧钢琴,母亲心情好时会弹,琴声总带着一点走调,却比任何唱片都温暖。
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灰尘,和月光。
短信说“遗物”,可这里一目了然,没有任何能藏东西的地方。
沈念站在客厅中央,闭上眼睛。十一岁的记忆像褪色的胶片,一帧帧闪过——母亲端着茶杯从厨房走出来,阳光在她栗色的头发上跳跃;她蹲在地上帮沈念系鞋带,侧脸温柔;她坐在画架前,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念念,你要记住,”有一次她画到一半,忽然转过头来说,眼睛亮得异常,“有些东西不能只看表面。画是这样,人也是。”
当时沈念正坐在地板上拼乐高,随口应了一声。
现在他忽然想,母亲那时在画什么?他记不清了。
他睁开眼睛,开始在房间里走动。
墙面有搬家具留下的压痕,墙角有蜘蛛网。他走到厨房,水槽里还留着一个破瓷碗。浴室镜子碎了,碎片散在洗手台上。
然后他停在了母亲的卧室门口。
这间房朝北,总是比较阴冷。母亲喜欢在这里看书,她说安静。
沈念推开门。
月光照不进来,房间几乎是全黑的。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
房间也是空的。但地板中央,有一块颜色不太一样。
沈念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是木头,和周围的地板材质一样,但边缘有一圈极细的缝隙,像个暗门。
他用力抠住边缘,往上提。
木板松动了。下面是一个不大的空间,放着一个铁皮盒子。
沈念的心跳快了起来。
他把盒子拿出来,很沉。盖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搭扣。他掀开盖子。
手电筒的光照进去。
最上面是一叠信,信封已经发黄。沈念拿起最上面一封,抽出信纸。
字迹是母亲的,秀丽,但笔画有些虚浮,像手在抖。
“岸岸: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对不起,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但这是妈妈自己的选择,你不要怪任何人,尤其不要怪念念和他的妈妈。她们都是无辜的,就像你一样。
有件事,妈妈一直没告诉你。你的父亲……他不是病逝的。这件事,念念的妈妈知道一部分。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可以去问她。但答应妈妈,无论你知道了什么,都不要让恨意毁了你。
盒子最下面有个U盘,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些东西,也许有一天你需要。但妈妈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好好照顾念念。他是个好孩子,他只是……不知道。
永远爱你的,
妈妈”
信纸在沈念手里颤抖。
岸岸。沈岸的小名。沈念从没听人叫过。
他快速翻看其他信,都是母亲写给沈岸的,时间跨度从沈岸十岁到她去世前一个月。每一封都在道歉,在叮嘱,在说“不要恨”。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母亲去世前三天。
“……妈妈最后的心愿:保护好念念,也保护好你自己。你们都是我的孩子,虽然方式不同。”
沈念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什么意思?
他伸手到盒子底部,摸到了一个用绒布包着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老式U盘,银色,已经有些划痕。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鼓鼓的。
沈念先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叠照片。
第一张,两个年轻女人并肩站在花架下,都穿着碎花连衣裙,笑得很灿烂。左边是沈念的母亲,右边……沈念眯起眼睛,觉得很眼熟。
是沈岸的母亲。他在沈岸那里见过一张很小的合影。
第二张,四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两个女人还是照片里的样子,各自牵着一个男孩。高一点的是沈岸,大概七八岁,脸绷着,不看镜头。矮一点的是沈念,三四岁的样子,正咧嘴笑,缺了一颗门牙。
男人们站在后面。左边那个是沈岸的父亲,沈念有模糊印象。右边那个……
沈念的手停住了。
右边那个男人,眉眼和自己有五分相似。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两家人出游,植物园,2005年春”。
2005年。沈念四岁。那一年,沈岸的父亲“病逝”。半年后,沈念的母亲带着他搬进了沈家。一年后,沈岸的母亲也去世了。
沈念继续翻照片。
有一张很特别:沈岸的母亲躺在病床上,瘦得脱形,但眼睛很亮。她握着站在床边的沈岸的手,另一只手却伸向镜头外,像要抓住什么。
照片角落,有一只女人的手入了镜——手指纤细,无名指戴着一枚小小的珍珠戒指。
沈念认得那枚戒指。母亲一直戴着,直到去世。
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爬上来。
盒子最底下还有一样东西:一个医院的档案袋,封口已经拆过。
沈念抽出里面的文件。
是两份出生证明的复印件。
第一份:沈岸,1995年3月18日出生。母亲:周文慧。父亲:沈国栋。
第二份:沈念,2001年8月7日出生。母亲:林薇。父亲:沈国栋。
沈念盯着那三个字,眼睛刺痛。
父亲:沈国栋。
沈岸的父亲。
那个在他记忆中模糊的、早逝的叔叔。
手电筒的光在纸面上晃动。沈念的手抖得太厉害,他不得不把文件按在地上,才能看清下面的字——一份亲子鉴定报告的复印件,日期是2006年10月。
“结论:依据DNA分析结果,沈国栋是沈念的生物学父亲,可能性大于99.99%。”
2006年。沈岸的父亲已经“病逝”一年。沈念五岁。
整个世界在沈念眼前旋转。
灰尘的味道变得刺鼻。月光从客厅蔓延到卧室门口,像一条惨白的舌头,舔着地板边缘。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文件散在腿边。
所以。
母亲是第三者。沈岸的父亲出轨。沈岸的母亲知道。沈岸……沈岸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些年沈岸看他的眼神——不是看弟弟,是看一个入侵者,一个耻辱的证明,一个活生生的、父亲背叛母亲的证据。
可沈岸没有赶他走。
相反,在母亲们相继去世后,十八岁的沈岸接管了公司,也接管了十岁的沈念。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把沈念拴在身边,控制他的一切。
为什么?
信里说:“保护好念念。”
沈岸是在……保护他?
用那种方式?
沈念抓起那个U盘。冰凉的金属硌着手心。密码是沈岸的生日。他需要一台电脑。
他把所有东西装回盒子,盖上暗门,站起身。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月光现在照进来了,在地板上投出窗格的影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母亲去世前那段时间,总是失眠,半夜会来这里坐着。
有一次沈念起夜,看见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脸埋在膝盖里。
当时他问:“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抬起头,脸上有泪痕,却挤出笑容:“没事,妈妈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怎么才能让所有人都好好的。”她伸手摸了摸沈念的头,“念念,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要听岸岸哥哥的话,知道吗?他会保护你。”
“哥哥不喜欢我。”小沈念嘟囔。
母亲的手停住了。很久,她才说:“他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你。”
现在沈念明白了。
他抱着盒子,走出老房子,锁上门。钥匙还攥在手心,红绳摩擦着虎口。
巷子依然空荡,野猫已经不见了。远处传来隐隐的警笛声,忽远忽近。
沈念快步走回停车的地方,把盒子放在副驾驶座上。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盯着方向盘,深呼吸。
太多的信息在脑子里冲撞。
父亲是沈国栋。母亲是第三者。沈岸知道一切。沈岸的母亲知道。沈岸的母亲去世前,母亲在场……
“他不是病逝的。”
母亲信里的那句话,像刀一样插进思绪。
沈国栋不是病逝的。那是什么?意外?自杀?还是……
沈念不敢想下去。
他拿出手机,看着那条匿名短信。号码没有备注,是一串本地数字。他回拨过去——已关机。
是谁?谁知道母亲在这里藏了东西?谁在十年后的今天,用这种方式把真相塞给他?
沈岸知道吗?
如果知道,为什么允许这把钥匙存在?
如果不知道……那这个人,了解沈家的秘密,并且选择了现在这个时机。
沈念发动车子,驶向公寓。后视镜里,老房子所在的街区沉在黑暗里,像一个已经愈合的伤口,被他刚刚重新撕开。
开到半路,手机震了。
不是短信,是电话。屏幕显示两个字:大哥。
沈念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很久。
铃声固执地响着,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
最后,他划开接听。
“在哪?”沈岸的声音,背景很安静。
“回公寓的路上。”沈念尽量让声音平稳。
“这么晚。”
“去……见了同学。”
沉默。只有电波细微的杂音。
“沈念。”沈岸忽然叫他的全名,语气没什么变化,但沈念脊背绷紧了。
“下周一去商学院报到,别迟到。”
“……知道了。”
“还有。”沈岸顿了顿,“老城区那边晚上治安不好,少去。”
电话挂断了。
忙音。
沈念慢慢放下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沈岸知道了。或者至少,察觉了什么。
那句“老城区”,不是随口一提。
他看向副驾驶座上的铁皮盒子。月光偶尔扫过,盒子的金属边缘反射出冷光。
密码是你的生日。
沈岸的生日:1995年3月18日。
沈念踩下油门,加速驶向公寓。夜色如墨,吞没车尾灯的红光。
他不知道,此刻城市的另一头,沈岸站在书房窗前,手里握着一支点燃的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截,微微颤抖,最终断裂,掉在地毯上。
窗外,整座城市在沉睡。
或者说,假装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