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长夜 ...
-
八月十五日,深夜。
沈念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冲进沈岸的房间时,监护仪的警报声正尖锐地响着——血氧饱和度降到80%,心率飙到140。
沈岸侧躺着,身体弓成虾米,咳得撕心裂肺。氧气面罩里全是血沫,鲜红的,刺眼。他一只手抓着床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按着胸口,像要压住什么从内部撕裂的东西。
“哥!”沈念冲过去,第一时间调高氧气流量,然后去拿吸痰器。
但这次不一样。血不是从喉咙里涌出来的,是从更深的地方——肺里,或者别处。吸痰管伸进去,吸出来的全是血,暗红的,粘稠的,像融化的铁锈。
沈岸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但看见沈念,他努力聚焦,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沈念读懂了:“疼。”
不是咳嗽的疼,是别的——更深,更钝,像有什么在身体里爆炸。
沈念手抖得厉害,但还是稳住了。他按下紧急呼叫按钮——那是医院给的,直通24小时值班医生。然后他继续给沈岸吸痰,清理口腔,换掉染血的面罩。
血好像止不住。新的血沫不断涌上来,染红了沈念的手,染红了床单,染红了这个夜晚。
救护车十分钟后到。医护人员冲进来,看见满床的血,都愣了一下。为首的医生迅速检查:“急性肺出血,需要立刻止血,走!”
担架抬起来时,沈岸的手忽然抬起,抓住了沈念的衣袖。很用力,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沈念握住他的手:“我在,哥,我在。”
救护车里,医生在做紧急处理——注射止血药,加压给氧,心电监护。沈岸的眼睛一直看着沈念,像怕一闭上,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的嘴唇还在动,但发不出声音。沈念俯身,把耳朵凑近。
“……不……要……”很轻,像叹息,“……怕……”
沈念咬牙:“我不怕。你也不准怕。”
沈岸的嘴角弯了一下,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然后他的手松开了,眼睛慢慢闭上。
“血压掉到80/50!”护士喊道。
“加速!通知急诊准备输血!”
沈念坐在角落里,看着医生护士忙碌。他的手上、衣服上都是血,已经干了,变成暗褐色的斑块。他看着那些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
也是血,也是救护车,也是这种无能为力的、窒息的恐惧。
原来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医院,急诊,抢救。
沈念又被拦在抢救室外。他靠在墙上,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忽然想:
这些血,是沈岸的。
是那个曾经掌控一切、冷酷无情的沈岸的血。
是那个为他挡刀、为他扛罪的沈岸的血。
是那个在海边说“记住我好的时候”的沈岸的血。
现在,这些血流出来了,染红了他的手,也许很快,就会流干。
他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抢救室里隐约的器械声,和远处护士站的电话铃声。灯光惨白,照在地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口罩还没摘,眼神疲惫。
“暂时止住了。”他说,“但出血点没找到,可能是肿瘤侵蚀了血管。而且……失血太多,各器官都受影响。现在在输血,但情况……很不乐观。”
沈念站起来,腿发软:“能……能说话吗?”
“深度镇静中,醒不过来。”医生顿了顿,“沈先生,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次……可能过不去了。”
过不去了。
三个字,像三把刀,插进心脏。
沈念点头:“我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但别太久。他需要安静。”
沈岸躺在病床上,比刚才更苍白,像一张被漂白过的纸。身上插满了管子——呼吸机,中心静脉置管,导尿管,还有手臂上的输血针。监护仪的曲线跳动着,证明他还活着,但那种“活着”,更像是一种机械的维持。
沈念在床边坐下,握住沈岸没有插针的那只手。手很凉,像冬天的河水。
“哥,”他轻声说,“你答应过我,要等到春天。现在才八月,秋天还没到,你不能走。”
沈岸没有反应。他的眼睛闭着,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蝴蝶的翅膀。
“你还说,要看着槐树长大。它才这么高,”沈念比划了一下,“还没开花呢。你得等到它开花。”
“你还说,要教我……怎么好好活。我才学了几个月,还没学会呢。”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你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你。比如……其实我不恨你了。早就不恨了。比如……其实我挺喜欢画画的,虽然你逼我换了专业。比如……其实你做的饭,挺好吃的。虽然就做过一次,还是泡面加鸡蛋……”
他低下头,把脸贴在沈岸的手背上。
“哥,”他声音颤抖,“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就一下。让我……再陪你一段时间。让我……学会怎么好好活。”
沈岸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很轻,像羽毛拂过。
但沈念感觉到了。
他抬起头。沈岸的眼睛依然闭着,但眉头微微蹙起,像在努力对抗什么。
“哥?”沈念握紧他的手。
沈岸的嘴唇动了动。沈念俯身去听。
“……念……念……”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沈念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从来没有。”
沈岸的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但他在努力看着沈念的方向。
“……累……了……”他说。
沈念感到心脏被狠狠攥紧:“累了就休息。我在这儿陪着你。”
沈岸摇头。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监护仪发出警报。护士冲进来,调整呼吸机参数,注射镇静剂。
沈岸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但这一次,他的手指一直握着沈念的手,没有松开。
后半夜,沈念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全是血——沈岸的血,母亲的血,还有那些他没见过、但知道存在的、化工厂受害者的血。
血汇聚成河,把他淹没。他在血河里挣扎,看见沈岸站在岸上,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哥!”他在梦里喊。
沈岸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消失在血色的雾气里。
沈念惊醒时,天已经亮了。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光带。
沈岸还在沉睡。呼吸平稳了一些,脸色依然苍白,但不再那么吓人。
医生来查房,检查了各项指标,眉头紧皱。
“情况暂时稳定,但随时可能再次出血。”他说,“而且……肾功能开始衰竭了。出血导致休克,肾脏缺血……”
“会有生命危险吗?”沈念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念点头:“我明白了。”
他在医院守了三天。沈岸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他能认出沈念,能说简单的词:“水”“疼”“念”。昏迷时,就只是躺着,像一具已经失去灵魂的躯壳。
第四天,沈岸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
不是回光返照那种好——他的眼睛很清明,说话也清晰了一些。他让沈念把床头摇高,看着窗外。
“……天……晴……了……”他说。
“嗯。”沈念拉开窗帘,“出太阳了。”
沈岸看着窗外,看了很久,然后转头看沈念。
“……想……回……家……”
沈念犹豫。医生说过,沈岸现在的情况,离开医院很危险。
但沈岸的眼神很固执:“……最……后……一……次……”
又是这句话。
最后。
沈念感到喉咙发紧。他点头:“好。我们回家。”
这次医生没有阻止。他只是给了沈念一叠文件——病危通知书,放弃抢救同意书,还有……死亡预判书。
“如果在家……情况恶化,最好不要叫救护车了。”医生说得很艰难,“路上颠簸,可能会……”
他没说完,但沈念懂了。
“我知道了。”他说。
回家的路上,沈岸一直看着窗外。八月的城市绿意盎然,阳光很好,洒在街道上,洒在行人身上,洒在那些活着的、忙碌的、不知死亡为何物的人们身上。
沈岸看得很认真,像要把这一切刻进记忆里。
回到小院,沈念推沈岸坐在槐树下。槐树又长高了,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镀了一层金边。
沈岸仰头看着树,看了很久,然后说:
“……长……大……了……”
“嗯。”沈念在他旁边坐下,“等明年春天,应该会开花。”
沈岸点头。他抬起左手,指向树根:“……埋……”
“埋什么?”
沈岸想了想,在沈念手心写:“盒子”。
沈念愣住。他想起那个铁皮盒子——母亲的信,赵建国的日记,还有那些沉重的真相。
“你想……把盒子埋在这里?”
沈岸点头:“……陪……着……树……”
沈念懂了。沈岸想把那些秘密埋在这里,陪着这棵树,陪着这个家,陪着……他。
“好。”他说,“我去拿。”
盒子还在书房的书架顶层。沈念拿下来时,发现盒子变轻了——他打开,里面空了。
信,日记,U盘,照片,都不见了。
只有一张纸,折得很整齐。沈念打开——
是沈岸的字迹,很工整,应该是他精神好的时候写的:
“念念:
盒子里的东西,我已经处理了。信烧了,日记还给赵老师,U盘和照片……交给了该交的人。
有些秘密,不该让你一直背着。该背的,我已经背完了。
以后,你就只是沈念。不是沈家的儿子,不是我的弟弟,不是任何人的赎罪工具。
你就是你。
画你想画的,活你想活的,爱你想爱的。
如果有一天,你想知道真相,去问赵老师。他那里有备份。但我想,你不会问的。
因为你比我聪明。
你会选择……好好活。
哥沈岸”
日期是两周前——沈岸精神最好的那几天。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早就决定,要把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罪孽,所有的沉重,都带走。
留给沈念的,只有一个空盒子,和一棵……会开花的树。
沈念握着那张纸,手指颤抖。他走回院子,在沈岸面前蹲下。
“盒子……空了。”他说。
沈岸看着他,眼神平静,像早就知道。
“……好……”他说。
“为什么?”沈念问,“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带走?”
沈岸抬起左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动作很慢,很轻,像对待一件珍宝。
“……因……为……”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该……有……自……己……的……人……生……”
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沈念抱住沈岸,把脸埋在他腿上,肩膀颤抖。
“我不要自己的人生。”他哽咽,“我要你……我要你活着……看着我活……”
沈岸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那样。
“……傻……瓜……”他的声音很轻,“我……会……看……着……你……的……”
“怎么看着?”
沈岸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树,最后指了指沈念的心。
——在天上看着,在树上看着,在你心里……看着。
沈念哭得更凶了。像个孩子,把所有的委屈、恐惧、不舍,都哭出来。
沈岸没有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哭完。
夕阳西下时,沈念终于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清澈。
“哥,”他说,“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画我想画的,活我想活的,爱我想爱的。”
沈岸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很深,像把所有的担忧、牵挂、不舍,都融化在了夕阳里。
“……好……”他说。
那天晚上,沈岸睡得很早。沈念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平静的睡颜。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槐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
像在跳舞。
像在呼吸。
像在说:
长夜将至。
但爱不灭。
沈念俯身,在沈岸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晚安,哥。”他轻声说,“明天见。”
沈岸的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像在说:
明天见。
沈念坐在椅子上,靠着墙,闭上眼睛。
窗外,夜色深重。
屋内,呼吸平稳。
而爱,像那棵槐树。
在黑暗里扎根。
在时间里生长。
在生与死之间……
静静守候。
等待春天。
等待花开。
等待……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