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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天快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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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岸是在八月二十九日凌晨走的。
没有戏剧性的出血,没有痛苦的挣扎。沈念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凌晨四点醒来,准备给沈岸翻身。他伸手去探沈岸的额头时,发现皮肤是凉的。
不是冰冷,是那种失去生命后的、温凉的触感,像秋天的河水。
沈念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擂鼓一样沉重。他慢慢低头,看向沈岸的脸——
眼睛闭着,眉头舒展,嘴角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放松的弧度。像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沉入一场漫长而安宁的睡眠。
监护仪上的曲线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但警报没有响——沈念昨晚调低了音量,怕吵到沈岸。
现在,它沉默着,像某种默哀。
沈念在原地站了很久。他应该去叫医生,应该打急救电话,应该……做些什么。但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沈岸,像要把这一刻刻进记忆里。
窗外的天色还是深蓝的,启明星在天边亮着,像一枚遥远的银钉。远处的城市还在沉睡,偶尔有早班车的引擎声传来,闷闷的,像隔着一层厚玻璃。
沈念终于动了。他走到床边,坐下,握住沈岸的手。
手已经凉了,但还很柔软。沈念把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那最后的、正在消散的温度。
“哥,”他轻声说,“天快亮了。”
沈岸没有回应。
“你说过,要等到春天。现在才八月,秋天还没到呢。”沈念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食言了。”
他顿了顿:“但没关系。我知道你累了。很累很累了。”
他俯身,在沈岸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天边开始泛起灰白,像一块洗旧的棉布。沈念看着那片灰白慢慢扩散,变成淡蓝,变成浅金,最后,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进房间。
光落在沈岸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沈念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个早晨,也是这样——他醒来,发现母亲的身体凉了,然后他看着晨光照在她脸上,像某种温柔的告别。
原来死亡,也有它自己的节奏。
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像季节更替,像潮汐涨落。
沈念回到床边,给沈岸整理了一下被子,把他露在外面的手放进去,掖好被角。然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陈默的声音带着睡意:“沈少?”
“陈助理,”沈念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哥走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陈默说:“我马上过来。”
“不用急。”沈念说,“天亮了再来。”
他挂断电话,坐在床边,继续看着沈岸。晨光越来越亮,房间里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墙上的画,桌上的药瓶,窗外的槐树,还有……沈岸安详的脸。
沈念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沈岸第一次打他——因为他偷偷跑出去画画,错过了补习班。那一巴掌很重,他的脸肿了三天。但现在想起来,沈岸当时的手也在抖。
想起沈岸逼他换专业时,说的那句“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会画几张画就对你客气”。现在他明白了,沈岸不是在否定他,是在教他生存——用最残酷的方式,教他最必要的能力。
想起沈岸为他挡刀的那个夜晚。血溅了他一脸,温热的,腥咸的。沈岸倒在他怀里,说了三个字:“快跑。”但他没跑,抱着沈岸,等救护车来。
想起在海边,沈岸说:“记住我好的时候。”
想起在雪地里,沈岸说:“好好活。”
想起在院子里,沈岸指着槐树说:“长大。”
所有记忆涌上来,像潮水,但沈念没有哭。他只是坐着,握着沈岸冰凉的手,看着晨光一寸一寸移过地板,移过床沿,移过沈岸平静的脸。
六点,陈默来了。同来的还有医生——是之前一直负责沈岸的那位。医生检查了沈岸的情况,确认了死亡时间,然后问沈念:“要叫殡仪馆吗?”
沈念摇头:“我想再陪他一会儿。”
“好。”医生说,“如果需要镇静剂——”
“不用。”沈念打断他,“我没事。”
医生看了看他,最终点头,退了出去。
陈默站在门口,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他看着沈念,欲言又止。
“陈助理,”沈念说,“帮我做几件事。”
“您说。”
“第一,通知公司董事会,还有……那些该知道的人。第二,联系殡仪馆,但今天不接走,明天再来。第三……”沈念停顿了一下,“去老房子那边,告诉赵建国。”
陈默点头:“好。”
“还有,”沈念看向窗外,“帮我买一束白菊花。要新鲜的。”
陈默离开后,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沈念起身,去厨房烧水。他像往常一样,泡了两杯茶——一杯给沈岸,一杯给自己。但端过来时,他忽然想起,沈岸已经不能喝了。
他把那杯茶放在床头柜上,热气袅袅升起,在晨光中慢慢消散。
然后他坐在床边,开始跟沈岸说话。说得很轻,像怕吵醒他:
“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你背我去医院。那天也下雨,你浑身都湿透了,但一直用外套裹着我。医生说,再晚一点就肺炎了。你当时说:‘我不会让你有事。’”
“后来我总想,如果那时候我死了,你会不会轻松一点?不用照顾一个拖油瓶弟弟,不用扛那么多秘密,不用……活得那么累。”
他停顿,看着沈岸平静的脸:“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想。因为你是我哥。因为你答应过妈妈,要照顾我。”
“现在,你照顾完了。可以休息了。”
他拿起那杯茶,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但很香。
八点,赵建国来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沈岸,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握住沈岸另一只手。
“沈总,”他声音沙哑,“走好啊。”
沈念看着他:“赵老师,我哥……把那些东西都处理了。他说,如果您那里有备份,让我不要问。”
赵建国点头:“我是有备份。但我不会给你。除非有一天……你真的需要知道。”
“我不会需要了。”沈念说,“我答应过他,要好好活。”
赵建国看着他,眼神里有欣慰,也有心疼:“孩子,你长大了。”
“被他逼的。”沈念说。
赵建国笑了,但笑里有泪:“是啊。有些人,就是会用最狠的方式,爱你。”
他们在房间里坐了一个上午。阳光从东窗移到南窗,房间里的光影缓慢变化。沈岸一直安静地躺着,像在听他们说话。
中午,陈默买来了白菊花。很大一束,洁白如雪,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沈念把花放在沈岸枕边,衬着他苍白的脸,像某种纯洁的祭奠。
下午,陆陆续续有人来。
李叔来了,拄着拐杖,在床边站了很久,最后拍了拍沈念的肩膀:“孩子,节哀。你哥……不容易。”
公司的几个高管来了,鞠躬,献花,然后匆匆离开。他们的眼神复杂——有悲伤,有敬意,也有……一丝解脱?毕竟沈岸的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要开始了。
几个老邻居也来了——吴老板,陈大爷,孙老太太。他们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沈岸的手,抹了抹眼泪,然后对沈念说:“孩子,有事说话。”
沈念一一谢过。
傍晚,夕阳西下时,房间里只剩下沈念一个人。
他打了盆温水,拿来毛巾,开始给沈岸擦身。动作很轻,很仔细,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擦脸,擦手,擦身体。沈岸瘦得厉害,肋骨根根分明,像随时会刺破皮肤。
擦完后,沈念给他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是他之前给沈岸买的,深蓝色,棉质的,很柔软。然后他梳理沈岸稀疏的头发,整理好衣领。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
沈念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里,握着沈岸的手,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城市开始夜生活了——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人们下班,回家,吃饭,聊天。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刚刚离开这个世界。
但沈念知道。
他知道沈岸走了。
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逼他换专业,不会再有人控制他的一切,不会再有人用那种冷酷的、沉默的方式爱他。
也再不会有人,在他生病时守着他,在他危险时挡在他面前,在他迷茫时说“我信你”。
自由了。
但自由,原来这么重。
夜深了。沈念终于感到疲惫。他爬上床,在沈岸身边躺下,像小时候那样,蜷缩在他身边。
沈岸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但沈念不在乎。他把头靠在沈岸肩膀上,闭上眼睛。
“哥,”他轻声说,“最后一次了。明天,你就真的走了。”
没有回应。
只有窗外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沈念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沈岸站在那棵槐树下,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乌黑,笑容灿烂,像二十岁的样子。他朝沈念招手:“念念,来。”
沈念跑过去。沈岸牵起他的手,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走过一片花田,走过一条小河,走过一座小山。最后来到海边——就是他们上次去的那个海边。
海浪平静,月光如银。
沈岸松开他的手,走向海里。海水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际。
“哥!”沈念喊。
沈岸回头,看着他,笑了:“念念,别怕。我只是……去另一个地方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沈岸说,“但我会看着你。在天上,在树上,在你心里。”
他继续往前走,海水漫过胸口,肩膀,最后,只剩下头,和那只高高举起、挥动的手。
“好好活!”他的声音从海面上飘来,像风,“念念,好好活!”
然后他沉下去了。
海面恢复平静,月光如旧。
沈念站在岸边,看着那片海,很久。
然后他转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天亮了。
沈念醒来时,晨光已经照进房间。他转头,看见沈岸依然安静地躺着,枕边的白菊花在晨光中洁白如雪。
殡仪馆的人九点来。
他们很专业,动作轻柔,把沈岸抬上担架,盖上一块白布。沈念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下楼,上车,离开。
车子消失在小路尽头时,沈念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他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陈默扶住他:“沈少……”
“我没事。”沈念说,“走吧,去殡仪馆。”
追悼会定在三天后。沈念没有大操大办,只通知了少数人——公司董事会,赵建国和老邻居们,还有几个和沈岸关系密切的生意伙伴。
灵堂设在殡仪馆最小的厅里。沈岸的遗像用的是他二十岁时的照片——那是沈念从老照片里翻出来的,年轻的沈岸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整齐,眼神里还没有后来的冷硬和疲惫,只有属于年轻人的、清澈的光。
照片下面,摆着那束白菊花。两旁是挽联,沈念自己写的:
“半生负重,终得解脱”
“一世恩情,永存我心”
很简单,但沈念觉得,沈岸会喜欢。
来吊唁的人不多,但都停留很久。李叔在遗像前站了十分钟,最后叹了口气:“岸岸,你爸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会后悔的。”
赵建国带着老邻居们一起鞠躬。吴老板说:“沈总,老茶馆的桌椅,我捐给社区了。您放心。”
陈默一直站在门口,接待,指引,眼眶红肿,但始终保持着专业的冷静。
沈念穿着黑西装,站在遗像旁,对每一个来吊唁的人鞠躬致谢。他的脸色苍白,但很平静,像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青涩,长成了某种坚硬的、沉默的东西。
下午三点,追悼会结束。人群散去,灵堂里只剩下沈念和沈岸的骨灰盒。
很小的一个盒子,深棕色,木质,上面刻着沈岸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沈念抱着它,感觉很轻——一个人,一生的重量,原来就这么一点。
“哥,”他轻声说,“回家了。”
他抱着骨灰盒,走出殡仪馆,坐上车。陈默开车,一路沉默。
回到小院,沈念没有立刻进门。他抱着盒子,在槐树下站了很久。
八月的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出细碎的光斑。
沈念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
然后他蹲下身,在槐树下挖了一个坑——不大,刚好能放下盒子。他把盒子放进去,盖上土,压实。
没有立碑,只是放了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两个字:
“沈岸”
就这两个字。没有称呼,没有日期,没有悼词。
像沈岸本人——简洁,沉默,但存在。
做完这一切,沈念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他抬头,看着槐树。
“哥,”他说,“以后,你就陪着这棵树了。等它开花,你就能看见。”
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回应。
沈念转身,走进屋里。
陈默站在门口,看着他:“沈少,公司那边……”
“明天我会去。”沈念说,“今天,我想一个人待着。”
陈默点头,离开。
沈念关上门。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了呼吸机的声音,没有了监护仪的警报,没有了沈岸偶尔的咳嗽或呻吟。
只有寂静。
巨大的、空旷的、让人窒息的寂静。
沈念走到沙发前,坐下。他环顾四周——墙上还挂着那幅月下树影的画,桌上还摆着沈岸没吃完的药,窗边还放着那把吉他。
一切如旧,但一切,都不同了。
他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想画画。
画架还在角落里,蒙着布。沈念走过去,掀开布,支起画架,铺上画纸。他挤颜料,调色,起笔。
画什么?
他不知道。只是让笔在纸上移动,让色彩流淌,让线条蔓延。
画了很久,画到天色渐暗,画到手指酸麻。他停下来,后退一步,看着画布——
是一棵树。
槐树。
枝繁叶茂,花开如雪。
树下,有两个人影。
一个坐着轮椅,一个站在身后。
都很模糊,像隔着一层雾气,但能看出来,他们在笑。
沈念看着那幅画,很久。
然后他放下画笔,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槐树。
夕阳西下,天边烧起绚烂的晚霞。霞光透过树叶,把整棵树染成金红色,像在燃烧。
沈念看着那棵树,看着树下那块青石板。
然后他轻声说:
“哥,天黑了。”
“晚安。”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像在说:
晚安。
明天见。
沈念转身,走回屋里。
他没有开灯,只是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那棵渐渐隐入夜色的槐树。
等待着。
等待着黎明。
等待着春天。
等待着……没有沈岸的,漫长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