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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小干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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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苗活下来了。
六月初,它抽出第二根新枝,嫩绿的叶子在晨光中舒展开,边缘还带着细小的茸毛。沈岸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沈念推他到窗边,看一会儿树。
“……长……高……了……”他会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生长。
沈念就陪他看。有时会拿出尺子量一量——真的长高了,一个星期长了两厘米。沈岸会笑,那种很淡的、但真实的笑。
日子像山涧溪流,缓慢,清澈,有它自己的节奏。
沈念学会了熬中药。药方是中医开的,说是能扶正固本,虽然治不了肿瘤,但能增强体力。每天早上,他五点起床,在厨房里守着砂锅,看深褐色的药汁翻滚,冒出带着苦味的白汽。熬好后,滤掉药渣,等温度合适了,端给沈岸。
沈岸很配合,再苦也一口喝光。喝完了,沈念会喂他一颗冰糖。沈岸含着冰糖,眼睛会微微眯起来,像享受什么奢侈的甜。
六月中旬,沈岸突然想出门。
不是去医院复查,也不是去公园散步。他说:“……想……去……公……司……”
沈念愣住:“公司?你去公司做什么?”
沈岸想了想,在沈念手心写:“看看”。
沈念犹豫。医生说沈岸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外出太久。但沈岸的眼神很固执,像孩子渴望一个承诺了很久的礼物。
“就一个小时。”沈念妥协,“看完就回来。”
沈岸点头。
他们挑了周一上午去。公司大堂的前台看见轮椅时,愣住了,然后立刻站起来,躬身:“沈总,沈少。”
声音里有惊讶,也有……敬意。
沈岸微微点头。沈念推他走向电梯。正是上班时间,员工们看见他们,都自动让开一条路,没有人说话,但那些目光——惊讶的,同情的,敬佩的——像无声的潮水,涌过来,又退去。
电梯上行到二十八楼。总裁办外间,陈默已经等在门口。看见沈岸,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但很快控制住情绪。
“沈总。”他微微躬身。
沈岸抬起左手,挥了挥,像在说“不用这样”。
沈念推他走进沈岸的办公室。一切如旧——落地窗,大办公桌,墙上的抽象画,角落的绿植。但桌面很干净,没有堆积的文件,像一座等待主人归来的空城。
沈岸环顾四周,眼神平静,像在看一个熟悉的、但已经不再属于他的世界。
他让沈念推他到窗前。窗外是城市全景,楼宇林立,车流如织。阳光很好,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沈岸看了很久,然后转头,指了指办公桌的抽屉。
沈念拉开。最上面是一份文件夹,标签写着“给念念”。他打开——
里面是一份手写的清单:
“公司注意事项:
1. 李叔可用但需防,他儿子更可靠。
2. 财务总监王明是周启明旧部,已敲打,可用。
3. 城东项目二期务必让赵建国监督。
4. 环保基金每年审计必须公开。
5. 如果撑不住,卖掉股份,去瑞士。密码是你生日倒叙。”
后面还有十几条,都是具体的、琐碎的事务。字迹是沈岸生病前的,锋利,简洁,像他本人。
沈念翻到最后,看到一行小字:
“念念,对不起。这些本不该你扛。但既然扛了,就要扛好。哥信你。”
日期是三个月前——沈岸刚醒不久,手还握不稳笔的时候。
沈念感到喉咙发紧。他看向沈岸,沈岸正看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为……什……么……”沈念问,“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沈岸转过头,看着他,很久才说:
“……怕……你……早……看……了……就……不……来……看……我……了……”
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但每个字都像石头,砸进沈念心里。
原来沈岸一直怕——怕沈念拿到这些,就不再需要他了。怕沈念有了能力,就会离开。怕自己……真的变成累赘。
“傻子。”沈念蹲下身,平视着他,“我来看你,不是因为你需要我。是因为……我需要你。”
沈岸怔住。他的眼睛眨了眨,然后,非常缓慢地,嘴角向上弯起。
那个笑容很轻,但很深,像把所有的恐惧、不安、猜疑,都融化在了阳光里。
他们在办公室待了四十分钟。沈岸让沈念推他到处看看——会议室,茶水间,甚至员工休息区的书架。他看得很仔细,像在告别,又像在……确认什么。
离开时,经过总裁办外间,一个年轻女员工突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束小小的向日葵。
“沈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个……送给您。祝您早日康复。”
沈岸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沈念接过花,道谢。
电梯下行时,沈岸一直看着那束向日葵。金黄的花瓣在电梯灯光下闪闪发光,像小小的太阳。
回到车上,沈岸忽然说:
“……他……们……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沈念发动车子,“你是沈岸。”
沈岸摇头,在沈念手心写:“不是沈总。是沈岸。”
沈念懂了。他们记得的,不是那个冷酷的、高高在上的沈总。是沈岸——一个生病了、坐着轮椅、但依然会来公司看看的,人。
六月下旬,天气热起来了。
沈岸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坐起来,自己用左手吃饭,虽然洒得到处都是。坏的时候,头疼得整夜睡不着,需要沈念握着他的手,一遍遍说“我在”。
中医换了几次药方,效果时有时无。西医那边,最新的CT显示肿瘤没有长大,但也没有缩小。医生说,这已经是奇迹了。
“也许是心态。”医生说,“病人现在……很平静。这对病情有帮助。”
沈念想起沈岸看槐树时的眼神,想起他喝药时的顺从,想起他握着向日葵时的微笑。
确实很平静。
像风暴过后的海面,虽然还有暗流,但表面波澜不惊。
七月初,赵建国来了。
他带来一幅自己画的国画——墨色山水,很淡,很空灵。题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在老年大学学的。”赵建国有些不好意思,“画得不好,但……是个心意。”
沈岸看了很久,然后竖起大拇指。
“……好……”他说。
赵建国笑了,皱纹堆叠:“沈总,安置房那边的邻居们,想来看您。但又怕打扰。我就代表他们来了。”
沈岸摇头:“……不……打……扰……”
“那……我让他们分批来?”赵建国看向沈念。
沈念想了想:“每次两三个人,时间别太长。”
“好,好。”
从那以后,每周都有人来。老陈带来自己种的葡萄,老吴带来新炒的茶叶,还有几个沈念不认识的老太太,带来亲手做的鞋垫、织的毛衣。
他们不待久,就坐半小时,聊聊天——说说安置房那边的新鲜事,说说老槐树又长高了,说说谁的孙子考上了好学校。
沈岸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偶尔微笑。他的氧气面罩一直戴着,说话很吃力,但每个人都耐心地等,等他把话说完。
有一次,一个老太太——沈念记得她姓孙,儿子在化工厂事件中去世了——临走时,突然握住沈岸的手。
“沈总,”她的声音哽咽,“我儿子走的时候,我恨你,恨你爸,恨沈家。但现在……我不恨了。恨太累了,我老了,恨不动了。”
沈岸看着她,眼神很深。
“……对……不……起……”他说。
“别说对不起。”孙老太太摇头,“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他也会说……算了。”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沈总,您好好养着。我们都……盼着您好。”
门关上后,沈岸闭上眼睛,很久没有睁开。
沈念以为他累了,准备推他回房间。但沈岸忽然说:
“……念……我……想……去……墓……园……”
沈念的心脏猛地一沉。
“去……看……看……妈……还……有……林……阿……姨……”
沈念犹豫。墓园在城郊,开车要一个多小时。沈岸现在的体力……
“……最……后……一……次……”沈岸看着他,眼神恳切,“拜……托……”
沈念咬紧牙关,最终点头。
“好。但只能待二十分钟。”
墓园还是老样子,松柏成林,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沈念推着沈岸,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
沈岸母亲的墓在A区,林薇的墓在C区,隔着一段距离。沈岸先去了母亲的墓。
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慈母周文慧之墓子沈岸立”。碑前很干净,没有杂草。沈念从轮椅后的袋子里拿出准备好的菊花,放在碑前。
沈岸看着墓碑,很久,然后慢慢抬起左手,敬了一个礼。
很标准,很庄重,像军人。
然后他低声说:
“……妈……我……来……看……你……了……”
声音很轻,但清晰。
“……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他停顿,喘了口气,继续说:
“……念……念……也……很……好……他……照……顾……我……照……顾……得……很……好……”
沈念站在他身后,眼眶发热。
“……对……不……起……”沈岸说,“以……前……让……你……失……望……了……”
风轻轻吹过,松涛阵阵,像回应。
他们在周文慧墓前站了十分钟,然后去林薇的墓。
林薇的墓碑更简单,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碑前放着一小束干花,应该是赵建国之前来放的。
沈岸看着墓碑,很久没说话。沈念以为他累了,准备离开。但沈岸忽然开口:
“……林……阿……姨……”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像怕惊醒什么。
“……谢……谢……你……”
谢谢什么?
谢谢生下沈念?谢谢没有恨他?谢谢……用生命,换来了一个弟弟?
沈岸没有说下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墓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种沈念读不懂的……温柔。
“……我……会……照……顾……好……念……念……”他最终说,“用……我……的……命……”
沈念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他蹲下身,抱住沈岸的肩膀。
“哥,”他哽咽,“你已经照顾得很好了。”
沈岸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像在说:别哭。
他们在墓园待了半个小时,比原定时间长了十分钟。但沈念没有催。
回程路上,沈岸睡着了。头歪在轮椅靠背上,呼吸平稳,但很浅。沈念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忽然想:
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多好。
没有病痛,没有离别,只有平稳的呼吸,和窗外的风景。
但时间不会停。
七月中旬,沈岸开始咳血。
起初只是痰中带血丝,后来变成暗红色的血块。医生说是肺部感染的后遗症,也可能是肿瘤压迫到了血管。
“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说,“可能会……突然出血。”
沈念点头。他没有问“怎么办”,因为知道没有答案。
他学会了更小心地照顾——喂饭更慢,翻身更轻,随时准备着氧气和止血药。沈岸很配合,咳血时也不惊慌,只是静静地等沈念处理好,然后说:
“……谢……谢……”
声音很轻,像羽毛。
七月最后一天,深夜,沈岸突然呼吸急促。
沈念被监护仪的警报声惊醒,冲进房间时,看见沈岸脸色发紫,手抓着胸口,大口喘气,但吸不进去。
氧气面罩已经调到最大,但没有用。
沈念手忙脚乱地拿起备用氧气瓶,接上鼻导管,塞进沈岸鼻孔。然后拨打急救电话。
等待救护车的那十分钟,像一辈子那么长。沈念跪在床边,握着沈岸的手,一遍遍说:
“哥,呼吸,慢一点,深呼吸……”
沈岸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但努力聚焦,看着沈念。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把沈岸抬上担架,接上便携式呼吸机。沈念跟着上车,手一直握着沈岸的手。
医院,急诊,抢救。
还是那个流程,但这一次,沈念没有哭。他只是站在抢救室外,背靠着墙,眼睛盯着那盏红灯,像要看穿什么。
两个小时后,医生出来。
“暂时稳定了。”医生说,“但肺功能……很差。以后可能离不开呼吸机了。”
沈念点头:“能回家吗?”
“回家?”医生皱眉,“他的情况,需要24小时监护。家里……”
“我能照顾。”沈念说,“呼吸机,监护仪,吸痰器……我都学会了。我可以在家设一个医疗室。”
医生看着他,很久,叹了口气。
“沈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样……你会很累。”
“我不怕累。”沈念说,“我只怕……他最后的日子,是在医院里,一个人。”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头。
“好吧。但需要签免责协议。而且,每周必须来复查一次。”
“好。”
沈岸在ICU观察了三天,然后回家。
医疗设备公司的人来安装——呼吸机,监护仪,制氧机,吸痰器,还有一张专业的医疗床。小小的卧室变成了微型ICU,各种管线和仪器让空间显得拥挤,但沈念收拾得很整洁。
沈岸清醒时,看着那些设备,眼神平静,像早就接受了这一切。
八月初,沈岸的精神意外地好。
他能坐起来,能用左手写字,能看着窗外的槐树微笑。沈念趁机推他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
槐树又长高了,叶子更密了。沈岸仰头看着,忽然说:
“……念……唱……歌……”
“想听歌?”
沈岸摇头:“……我……唱……”
沈念愣住了。沈岸已经很久没唱歌了,呼吸都困难,怎么唱?
但沈岸的眼神很固执。沈念只好拿出吉他。
沈岸靠在轮椅上,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声在面罩里变成急促的白雾。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非常缓慢地,开始哼唱。
没有歌词,只是旋律。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但依然在燃烧。
沈念弹着吉他,跟着他的节奏。慢慢的,旋律连起来了,变成一首完整的、沈念没听过的曲子。
很悲伤,但很美。
像秋天的落叶,像冬日的残雪,像……告别。
沈岸哼完了,闭上眼睛,喘着气。沈念放下吉他,握住他的手。
“这是什么歌?”他轻声问。
沈岸睁开眼睛,看着他,很久,才说:
“……妈……教……的……摇……篮……曲……”
沈念感到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很好听。”他说。
沈岸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真实。
“……以……后……唱……给……你……孩……子……听……”
沈念摇头:“我不会有孩子。我有你就够了。”
沈岸看着他,眼神很深,像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记忆里。
“……傻……瓜……”他最终说。
那天晚上,沈岸睡得很安稳。沈念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听着呼吸机规律的声音,像某种永不停歇的潮汐。
窗外,月色如水。
槐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
像在跳舞。
像在呼吸。
像在说:
雾起了。
但爱还在。
还在呼吸之间。
还在心跳之间。
还在生与死之间。
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