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送别 ...
-
三月,春天来了。
沈岸窗外的草坪冒出嫩绿的新芽,银杏树的枝头鼓起毛茸茸的芽苞。空气中有了泥土解冻的味道,湿润,清新,像某种缓慢的苏醒。
沈岸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自己坐起来,能说完整的句子,能握住勺子吃完一碗饭。坏的时候,头疼得蜷缩起来,话说不清楚,右手抬不起来。但无论好坏,他都不再抗拒治疗,不再用沉默筑墙。
他开始配合——配合吃药,配合训练,配合那些无休止的检查。像一艘终于放弃逆流的船,随波逐流,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沈念每天早晨会念新闻给他听:公司股价回升了,城东文化街区奠基了,赵建国在安置房那边组织了一个老年书法班……沈岸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偶尔问一句:
“……李……叔……呢?”
“李叔退休了,把股份转给了他儿子。”沈念翻着平板,“他儿子说,想请你当顾问。”
沈岸摇头:“……你……去……”
“我才二十岁,不够格。”
“……够。”沈岸看着他,“你……比……我……强。”
沈念愣住。这话太重,他接不住。
三月的第二个周末,天气很好。阳光温暖,风很轻。沈念推沈岸去花园。草坪上已经有人铺了野餐垫,孩子们在放风筝,彩色三角风筝在蓝天上飘飘荡荡。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沈岸看着那些风筝,忽然说:
“……想……放……”
沈念转头看他:“放风筝?”
沈岸点头。
沈念去买了一只最简单的燕子风筝。竹骨架,红纸糊的,尾巴上拖着长长的飘带。他帮沈岸握住线轴,然后逆着风跑起来。
风筝晃晃悠悠地升起,越飞越高。沈念把线轴递给沈岸。沈岸的右手握不稳,沈念就扶着他的手,一起握。
线在手里绷紧,传来风筝在风中挣扎的力道。沈岸抬头看着,眼睛眯起来,嘴角有笑容。
“……像……”他说。
“像什么?”
“……像……鸟……”
沈念也抬头看。确实像鸟,红色的燕子,在蓝天上盘旋,自由,轻盈。
“你小时候放过风筝吗?”沈念问。
沈岸想了想,摇头:“……没……时……间……”
总是没时间。要学习,要帮父亲处理公司的事,要照顾母亲,后来还要照顾一个突然出现的弟弟。
“那现在有了。”沈念说,“我们每个周末都来放。”
沈岸转头看他,眼神很深:“……你……不……忙?”
“忙。”沈念诚实地说,“但陪你放风筝的时间,有。”
沈岸的嘴角又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很淡,但真实,像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脸上。
风筝在空中飘了一个小时。收线时,沈岸忽然说:
“……念……我……想……回……家……”
沈念的手停住:“回家?哪个家?”
沈岸想了想,摇头。他也不知道哪个家——老房子卖了,沈家大宅空了,公寓只是睡觉的地方。好像没有哪个地方,能真正称之为“家”。
“……有……你……的……地……方……”他最终说。
沈念感到心脏被轻轻撞了一下。他把风筝收好,在沈岸面前蹲下。
“哥,”他说,“等你好一点,我们去找个地方。不要太大,有院子,能种花,能放风筝。就我们两个人。”
沈岸看着他,很久,点头。
“……好。”他说。
那天晚上,沈岸的头痛又发作了。比以往更剧烈,他咬着毛巾,还是忍不住呻吟出声。医生来打了止痛针,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但整个人虚脱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沈念用温毛巾给他擦脸,擦手,换掉汗湿的衣服。沈岸闭着眼睛,睫毛湿漉漉的,像哭过。
“……对……不……起……”他嘶声说。
“对不起什么?”
“……拖……累……你……”
沈念握住他的手:“你不是拖累。你是我哥。”
沈岸睁开眼睛。灯光下,他的眼睛很亮,像有泪,但没流下来。
“……如……果……”他说得很慢,“如……果……我……死……了……”
“没有如果。”沈念打断他。
“……听……我……说……完……”沈岸握紧他的手,“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
“你死了,我怎么好好活?”
沈岸怔住。他看着沈念,眼神里有惊讶,有心疼,还有一种沈念看不懂的……释然。
“……傻……瓜……”他最终说,“你……还……年……轻……”
“年轻就要好好活?”沈念摇头,“哥,你教过我,活着不是目的,怎么活才是。如果你不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
这话说得很重。沈岸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左手,轻轻拍了拍沈念的手背。
“……我……教……你……”他说,“慢……慢……教……”
三月的最后一周,沈岸突然想写字。
不是用电脑打字,是用笔,在纸上写。沈念找来钢笔和信纸。沈岸的右手还握不稳笔,试了几次,笔掉在地上。他盯着自己的右手,眼神里有挫败,但更多的是……固执。
他换左手。
左手写字更艰难,笔画歪斜,像小孩子学字。但他写得很认真,一笔一画,用力到手腕发抖。
沈念在旁边看着,没有帮忙。他知道,有些事,必须自己完成。
沈岸写的第一句话是:
“念念,对不起。”
第二句:
“谢谢你。”
第三句:
“好好活。”
就这三句。写完后,他放下笔,靠在床头,喘着气,但眼神很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沈念拿起那张纸。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会好好活。”他说,“但你要活着,看着我活。”
沈岸笑了。那个笑容很疲惫,但真实。
“……好。”他说。
四月,槐树开花了。
赵建国打电话来说,老槐树今年的花开得特别盛,整条街都是香的。沈念问沈岸想不想去看,沈岸点头。
他们又去了一次南巷。拆迁已经完成,瓦砾清走了,只剩下那棵槐树,孤零零地立在空地中央,但花开得轰轰烈烈,白色的小花堆满枝头,像一场盛大的雪。
沈岸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他头上,肩上,像某种温柔的加冕。
赵建国搬来两把小马扎,和沈念一起坐在沈岸旁边。三个人,一棵树,一片落花,安静得像一幅画。
“安置房那边,”赵建国说,“大家都安顿好了。老陈在阳台种了葡萄,老吴开了个小茶馆,我……报了老年大学,学国画。”
沈岸转头看他,眼神里有欣慰。
“……好……”他说。
“沈总,”赵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印章,“这是我学着刻的。第一个作品,送您。”
印章是青田石,刻着两个字:“不悔”。
沈岸接过,握在手心。石头冰凉,但很快被体温焐热。
“……为……什……么……”他问。
“因为您做了该做的事。”赵建国说,“虽然晚了,虽然难,但做了。这就够了。”
沈岸低头看着印章,很久,抬头时,眼睛里有水光。
“……谢……谢……”他说。
回程路上,沈岸一直握着那枚印章。沈念从后视镜里看他,他闭着眼睛,但手指轻轻摩挲着石头粗糙的表面,像在触摸某种信仰。
四月中旬,沈岸的情况突然恶化。
不是肿瘤——最新的检查显示,肿瘤生长速度反而慢了。是并发症:肺部感染,高烧不退。医生说是长期卧床导致的免疫力下降。
沈岸被送进ICU,上了呼吸机。隔着玻璃,沈念看见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胸口随着呼吸机规律地起伏,像一台精密但脆弱的机器。
医生找沈念谈话,语气沉重:“这次很危险。即使扛过去,肺功能也会受损,以后……可能离不开氧气了。”
沈念点头:“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钱不是问题。”
医生叹气:“不是钱的问题。是……身体撑不住的问题。”
沈念站在ICU外的走廊里,背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陈默赶来时,看见他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沈少……”
沈念抬起头。眼睛红肿,但没有泪。
“陈助理,”他的声音很哑,“如果我哥……如果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陈默蹲下身,看着他,很久才说:“沈总会希望您……继续生活。”
“怎么继续?”沈念问,“每天开会,签字,看报表?然后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活着?”
陈默说不出话。
沈念重新低下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我花了十年恨他,花了四个月理解他,花了三个月……爱他。现在,他要走了。这不公平。”
“沈少……”
“但我知道,”沈念抬起头,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平静,“这就是生活。没有公平,只有发生。”
他在ICU外守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医生出来说:“烧退了,感染控制住了。但……很虚弱。可能要长期卧床了。”
沈念走进ICU。沈岸已经醒了,看见他,眼睛眨了眨。沈念握住他的手。
“哥,”他说,“我们回家。”
不是回医院,是回真正的家。
沈念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城郊找了一栋带院子的小房子。一层,没有台阶,轮椅可以自由进出。院子不大,但阳光充足,沈念种了月季,鸢尾,还有一小片草坪。
房子里面很简单——客厅,卧室,书房,还有一间专门的康复室。所有家具都矮,圆角,防撞。墙上挂着那幅沈念画的月下树影,还有南巷的老照片。
沈岸搬进来的那天,天气很好。沈念推他坐在院子里,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沈岸戴着氧气面罩,呼吸有些吃力,但眼神很平静。
他看着院子里的花,看了很久,然后转头看沈念。
“……好……”他说。
“喜欢吗?”
沈岸点头。他抬起左手,指向墙角,那里空着。
“……树……”他说。
沈念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你想种棵树?”
沈岸点头。
“种什么树?”
沈岸想了想,在沈念手心写:**“槐”**。
沈念笑了:“好,明天就去买。”
那天晚上,沈岸睡得很安稳。沈念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听着他平稳但微弱的呼吸声。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出窗格的影子。沈念想起很多事——想起老房子的铁皮盒子,想起墓园的枪声,想起海边的夜晚,想起雪地里的道歉。
想起沈岸说:“念念,要活着回来。”
想起沈岸说:“记住我好的时候。”
想起沈岸说:“好好活。”
他俯身,在沈岸耳边轻声说:
“哥,我会好好活。但你要活着,看着我活。”
沈岸的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但他的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
很轻,像羽毛。
但沈念感觉到了。
四月最后一天,槐树种下了。
很小的一棵树苗,细瘦,但根系完整。沈念挖坑,沈岸在旁边看着,指挥:“……深……一……点……”“……土……压……实……”
种好后,沈岸让沈念推他靠近。他伸出手,摸了摸树苗嫩绿的叶子。
“……长……大……”他说。
“会长大的。”沈念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在树下喝茶。”
沈岸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真实。
五月,槐树苗抽了新枝。
沈岸还是虚弱,但精神好了些。他每天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看看花,看看树,看看天。沈念在家办公,电脑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边处理邮件,一边陪他。
有时,沈岸会突然说:
“……念……画……”
沈念就放下工作,支起画架,画院子,画花,画沈岸坐在轮椅上的侧影。沈岸安静地看着,偶尔会说:
“……云……该……蓝……一……点……”
“……叶……子……太……密……了……”
沈念就改。改到沈岸点头为止。
画完了,沈岸会竖起大拇指。动作很慢,但坚定。
五月中的一天,沈岸突然说:
“……想……吃……蛋……糕……”
沈念愣了:“蛋糕?什么蛋糕?”
沈岸想了想:“……生……日……”
沈念这才想起,五月十八日是沈岸的生日。他昏迷了那么久,大家都忘了。
“好。”沈念说,“我做。”
他买了材料,照着教程,手忙脚乱地做了一个巧克力蛋糕。烤焦了,塌了,奶油抹得歪歪扭扭。但沈岸看着,眼睛很亮。
沈念插上蜡烛——二十九根。点燃。
“许愿。”他说。
沈岸闭上眼睛,很久,然后睁开,吹蜡烛。一口气吹不完,分了三口气。蜡烛熄灭时,他笑了,笑容里有孩子气的得意。
沈念切蛋糕,喂他吃。太甜,沈岸只吃了一小口,但说:
“……好……吃……”
那天晚上,沈岸精神特别好。他让沈念把吉他拿出来,要唱歌。
沈念弹,他唱。还是《送别》。这次,他唱完了整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声音沙哑,跑调,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唱到最后,他的眼角有泪,但还在笑。
沈念放下吉他,握住他的手。
“哥,”他说,“生日快乐。”
沈岸看着他,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星光。
“……谢……谢……”他说,“谢……谢……你……来……当……我……弟……弟……”
沈念摇头:“该我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当你弟弟。”
沈岸笑了。那个笑容很深,很深,像把一辈子的笑,都攒在了这一刻。
夜深了,沈岸睡着了。沈念坐在床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槐树苗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
像在跳舞。
像在呼吸。
像在说:
春天来了。
生命短暂。
但爱很长。
沈念俯身,在沈岸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小小的槐树。
它会长大的。
像沈岸教他的那样——
在黑暗里扎根,在风雨里生长,在时间里……慢慢变成一棵树。
一棵能开花,能遮荫,能记住所有故事的树。
而他会在这里。
守着这棵树。
守着这个家。
守着这份迟来但真实的爱。
直到春天再来。
直到花开。
直到……永远。
窗外,月色如水。
屋内,呼吸平稳。
而爱,像那棵槐树苗。
刚刚种下。
刚刚开始生长。
刚刚……学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