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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纸船 ...

  •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老邻居们的聚餐定在南巷唯一还没拆的老茶馆里。

      茶馆老板姓吴,七十多岁,坚持要营业到拆迁的最后一天。他说,这间茶馆开了四十年,送走了三代人,得有个像样的结尾。

      沈念推着沈岸走进茶馆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八张方桌拼成一条长桌,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煤球炉子烧得正旺,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水蒸气混着茶香,在空气里氤氲成一片暖雾。

      看见他们进来,原本热闹的茶馆安静了一瞬。赵建国站起来,招呼道:“沈总,沈少,这边坐。”

      沈岸微微点头。沈念推他到赵建国旁边的位置——特意留的,轮椅可以轻松推进去。

      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粗瓷碗,竹筷子,边缘有细小的裂纹,但洗得很干净。吴老板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汤色奶白,浮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

      “自家养的羊,炖了一晚上。”吴老板说,“趁热喝,驱寒。”

      沈念道谢,先盛了一小碗,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沈岸嘴边。沈岸自己抬手想接,但手抖得厉害。沈念轻轻扶住他的手,帮他稳住碗。

      沈岸低头,慢慢喝了一口。喉结滑动,然后抬起头,嘴角有汤汁,眼睛却亮了。

      “……好……喝。”他说得很慢,但清晰。

      桌上的人都笑了。那笑声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但真实。

      赵建国举起茶杯:“来,以茶代酒。第一杯,敬还没搬走的街坊们,咱们再聚一次,不容易。”

      大家举杯。茶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像某种仪式。

      “第二杯,”赵建国看向沈岸和沈念,“敬沈总,沈少。槐树留住了,安置房也给了,咱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有个去处。”

      沈岸摇头,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桌上的所有人,最后指向窗外那棵槐树。

      ——是我们,一起留住的。

      沈念替他翻译:“我哥说,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一个老太太抹了抹眼角:“我在这条街住了六十年。丈夫死在这里,儿子在这里长大,孙子在这里学会走路。要走了,舍不得。但沈总把那棵树留下,就像……留了个念想。”

      她端起茶杯,颤巍巍地站起来:“沈总,我敬您。”

      沈岸也端起茶杯。他的手很稳,眼神很庄重。两人隔空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茶是苦的,但喝下去,心里暖。

      羊肉汤喝到一半,吴老板又端来几样小菜:腌萝卜,卤豆干,自家灌的香肠。都是家常味道,但在这个即将消失的地方,显得格外珍贵。

      一个老大爷——沈念记得他姓陈,以前在巷口修自行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照片。

      “这些,”他推到沈岸面前,“是南巷的老照片。七十年代的,八十年代的,九十年代的……我想着,咱们要走了,这些照片,得有人留着。”

      沈岸一张一张地翻看。照片里,街道很窄,房子很矮,人们穿着朴素的衣服,但都笑着。有孩子们在槐树下跳皮筋,有年轻人在井边打水,有老人在门口下棋。

      最后一张,是1985年的合影。几十个人挤在镜头前,最中间是年轻的赵建国和他的妻子林秀娟,两人都笑得很灿烂。角落里,沈念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母亲和沈岸的母亲,肩并肩站着,手牵着手。

      沈岸的手指停在那张照片上,很久。

      “……妈……”他轻声说。

      沈念也看着照片里的母亲。那么年轻,那么鲜活,还没被命运碾压成后来的样子。

      “这张,”陈大爷说,“送你们。你们妈妈……也是南巷的人。虽然住得不久,但也是街坊。”

      沈岸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放在胸口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

      聚餐进行到后半段,气氛松弛下来。大家开始聊家常——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孙子要结婚了,谁家搬去安置房后种了一阳台的花。

      沈岸安静地听着,偶尔嘴角会弯一下。沈念给他夹菜,剥虾,擦嘴,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吴老板抱来一把旧吉他,琴漆斑驳,但弦还全。他调了调音,开始弹一首老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苍老的嗓音,简单的和弦,在温暖的茶馆里回荡。有人跟着哼,声音渐大,最后变成合唱: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沈岸也跟着哼。他的声音很轻,有些跑调,但每个字都咬得很认真。沈念看着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沈岸小时候唱歌很好听,还得过奖。

      后来为什么不唱了?

      也许是因为要长大。因为要变成沈岸。因为要扛起沈家,扛起公司,扛起一个弟弟。

      歌到最后,吴老板的琴声停了,但大家还在唱,一遍又一遍,像要把这首歌刻进记忆里。

      沈岸忽然握住沈念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谢……谢……”他说。

      “谢什么?”

      “……带……我……来……”

      沈念摇头:“该我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还能和我一起来。”

      沈岸看着他,眼睛很亮,像有泪,但没流下来。

      聚餐结束时,天已经黑了。街坊们互相道别,约定安置房那边再见。沈念推着沈岸往外走,吴老板送到门口。

      “沈总,”吴老板说,“茶馆下个月就拆了。这些桌椅茶具,我都捐给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了。但这把吉他……”

      他把吉他递过来:“送给您。您要是……哪天想唱歌了,就弹弹。”

      沈岸接过吉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他低头,用左手笨拙地拨了一下琴弦。

      “铮——”

      声音在寒夜里传得很远。

      回程路上,沈岸一直抱着吉他,不说话。沈念从后视镜里看他,他闭着眼睛,但手指轻轻抚摸着琴颈,像在抚摸一段久远的记忆。

      回到医院,护工帮沈岸洗漱上床。沈念收拾东西时,发现沈岸胸口的口袋鼓鼓的——是那张老照片。

      他拿出来,想放进床头柜的抽屉。但沈岸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照片,然后双手合拢,放在胸前。

      ——我要带着它睡。

      沈念把照片放回他口袋。

      关灯前,沈岸忽然说:

      “……纸……船……”

      沈念愣住:“什么纸船?”

      沈岸抬起左手,做了一个折叠的动作。

      “你想……折纸船?”

      沈岸点头。

      沈念找来找去,只在抽屉里找到几张打印纸。他撕下一张,坐在床边,凭着记忆折——小时候母亲教过他,但已经很多年没折过了。

      第一只,歪歪扭扭,船底不平。沈岸看着,嘴角弯了一下。

      第二只,好一些,能站住了。

      第三只,终于像样了。

      沈岸伸出手。沈念把纸船放在他掌心。很小,很轻,像一片羽毛。

      沈岸看着纸船,很久,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纸船从他掌心滑落,掉在床单上,静静地躺着。

      “……放……河……里……”沈岸说。

      “现在太晚了,明天——”

      “……现……在。”

      沈岸的眼神很固执。沈念叹了口气,拿起外套:“那只能去医院的池塘。外面太冷,你不能去。”

      沈岸点头。

      医院的池塘在花园中央,已经结了薄冰。沈念找了一处冰面较薄的地方,把纸船放上去。纸船在冰面上滑行了一小段,停住了。

      月光照在冰面上,纸船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岸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毯子,静静地看着。

      “……妈……说……”他忽然开口,“纸……船……能……带……话……给……走……的……人……”

      沈念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你想带什么话?”

      沈岸看着纸船,很久,才说:

      “……我……过……得……很……好……”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告……诉……妈……还……有……林……阿……姨……”

      沈念感到喉咙发紧。他点头:“她们会知道的。”

      沈岸转头,看着他:

      “……也……告……诉……你……妈……”

      “……说……我……把……你……照……顾……得……很……好……”

      沈念咬住嘴唇。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嗯。”他声音哽咽,“你照顾得很好。”

      沈岸抬手,笨拙地擦掉他的眼泪。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别……哭……”他说,“男……人……不……哭……”

      “我不是男人。”沈念说,“我是你弟弟。”

      沈岸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真实,像月光透过薄冰,照进深水里。

      “……傻……瓜……”他说。

      他们又在池塘边站了很久,直到纸船被夜风吹翻,浸湿,慢慢沉入冰面下的黑暗里。

      沈念推沈岸回病房。路上,沈岸忽然说:

      “……念……歌……”

      “想听歌?”

      沈岸摇头,指了指自己:“……我……唱……”

      沈念愣住:“你要唱歌?”

      沈岸点头。

      回到房间,沈岸靠在床头,抱着吴老板送的吉他。他的左手按弦很吃力,右手还不能灵活拨弦,但他很认真地摆好姿势。

      然后,他开始哼唱。

      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旋律,重复,悠长,像晚风,像潮水,像……离别的前奏。

      沈念坐在床边,静静听着。

      沈岸哼着哼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停了。他低头看着吉他,手指轻轻抚过琴弦。

      “……以……前……”他说,“妈……教……的……”

      “很好听。”沈念说。

      沈岸摇头:“……忘……了……词……”

      “没关系。”沈念接过吉他,“我教你一首新的。”

      他调了调弦,开始弹《送别》。就是今晚在茶馆里唱的那首。

      沈岸跟着哼。哼着哼着,忽然,一个清晰的词从喉咙里挤出来:

      “长——亭——外——”

      声音沙哑,跑调,但确确实实,是歌词。

      沈念愣住了。沈岸自己也愣住了。他停下来,看着沈念,眼睛里有惊讶,也有……喜悦。

      “继续。”沈念说。

      沈岸深吸一口气,继续:

      “古——道——边——”

      一个字,一个字,像从深井里打水,艰难,但源源不断。

      “芳——草——碧——连——天——”

      他唱完了第一句。停下来,喘着气,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沈念放下吉他,握住他的手。

      “哥,”他说,“你会好起来的。”

      沈岸看着他,很久,点头。

      “……嗯。”他说,“会……好……起……来……”

      夜深了。

      沈岸睡下后,沈念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天。手机屏幕亮着,是陈默发来的日程安排:明天董事会,后天基金监督委员会会议,大后天电视台专访……

      全是沈岸以前做的事。

      现在,轮到他了。

      他回头,看着沈岸平静的睡颜。床头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那些病痛的痕迹在光线下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个安静的、疲惫的、但依然在呼吸的人。

      沈念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的时候。有一次沈岸生病,高烧,母亲整夜守着他。小沈念也趴在床边,问:“哥哥会死吗?”

      母亲摸着他的头,轻声说:“不会。哥哥很坚强,会好起来的。”

      “那如果……如果好不起来呢?”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好不起来,我们就陪着他,直到最后。”

      现在,母亲不在了。

      但他还在。

      他会陪着沈岸,直到最后。

      无论最后是什么。

      无论还要等多久。

      无论春天来不来。

      他都会在。

      沈念关掉手机屏幕,走到床边,轻轻握住沈岸的手。

      手很凉,但掌心还有温度。

      像生命,微弱,但存在。

      像希望,渺茫,但真实。

      窗外,夜风吹过。

      远处,城市在沉睡。

      而他们,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在呼吸之间,

      在心跳之间,

      在短暂与永恒之间,

      在一起。

      像两艘纸船,

      在时间的河流里,

      并肩,

      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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