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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室 ...

  •   沈念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时,指尖是冰的。

      门内,沈岸坐在长桌尽头,身后是整面落地窗。窗外江景璀璨,霓虹给这座城市戴上珠宝,可那些光抵达他周身三尺便骤然黯淡,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吞噬了。

      “七点零三分。”

      沈岸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让沈念脊背本能地绷直。

      “讲座……拖堂了。”沈念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走。这里离沈岸还有十米,已是安全距离的极限。

      “过来。”

      沈念走过去。皮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声音,像猫走过绒布。他数着自己的步子——十三步,停在长桌另一端,与沈岸隔着三米长的黑胡桃木,像隔着一条河。

      桌上只摆着一份文件,一杯水。沈岸面前是威士忌,琥珀色液体在杯中静止,冰块早已化尽。

      “艺术史讲座。”沈岸翻开文件第一页,念出沈念手机日程上的标题,然后抬眼,“告诉我,这东西除了浪费你的时间,还有什么用?”

      沈念的指甲陷进掌心。三个小时前,他在礼堂里对着两百人讲解文艺复兴时期的光影运用,掌声真实而温热。此刻那些温度已经凉透,像从未存在过。

      “我在写论文——”

      “换专业。”沈岸打断他,推过来一份新的文件,“金融。我已经和学校打过招呼,下周一去新学院报到。”

      纸张划过光滑的桌面,停在沈念面前。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印在申请表上,字迹是沈岸的——锋利,工整,不容置疑。

      “我不——”

      “你不什么?”沈岸终于端起那杯威士忌,喝了一口。他的喉结滑动,动作优雅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沈念,你今年二十岁。你住的公寓,开的车,卡里的每一分钱,甚至你呼吸的这间屋子里的空气——哪一样是你的?”

      沉默在房间里膨胀。

      沈念盯着那份申请表。墨迹很新,沈岸应该是今天下午才签的字。他总是这样,在沈念的人生里落笔如刀,斩断所有枝蔓,只留一条笔直的路——一条沈岸认为正确的路。

      “母亲希望我学艺术。”沈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像在试探冰层厚度。

      沈岸放下酒杯。

      杯底碰触桌面的声音很轻,却让沈念的心脏猛地下沉。

      “你母亲,”沈岸顿了顿,这个词在他唇齿间显得异常生涩,“她死了十年了。死人不会有希望,沈念。活人才有。”

      这话太残忍。沈念感觉血液冲上耳膜,嗡嗡作响。他想说点什么,想抓起那杯水泼过去,想撕碎这张永远平静到可恨的脸——但他只是站着,手指在身侧微微颤抖。

      因为沈岸说的是事实。

      母亲死于沈念十岁那年冬天。葬礼那天雪很大,沈岸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墓前,当时他十八岁,肩膀已经宽阔得能撑起衣料。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只是像座黑色石碑立在雪地里,看着棺木缓缓下降。

      从那以后,沈岸就成了沈念的全部世界。一个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世界。

      “我专业课成绩是全A。”沈念还在挣扎,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教授说我的毕业作品有机会送去参展——”

      “所以呢?”沈岸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是他要结束谈话的姿态,“沈念,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会画几张画就对你客气。艺术是锦上添花,但你现在连锦都没有。”

      他站起身。

      沈岸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站起来的瞬间,房间的天花板仿佛都矮了几分。他绕过长桌走向沈念,步伐不紧不慢,却每一步都踩在沈念的心跳上。

      沈念下意识后退,脚跟撞到椅子腿。

      沈岸停在他面前,伸手——不是打他,而是替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动作轻柔,甚至称得上温柔,可沈念浑身僵硬得像块木头。

      “听话。”沈岸说,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我是在教你生存。生存,你懂吗?”

      沈念闻到沈岸身上的味道。雪松,烟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这味道从十年前开始,就浸透了他的每一件衣服,每一个噩梦,每一次呼吸。

      “周一开始,去商学院。”沈岸松开手,退回安全距离,“你的画具我会让人收走。公寓里那间画室,改成书房。以后你每周五晚上来我这里,我要看你的课程进度和作业。”

      他说完,转身走回座位,仿佛刚才那番对话已经耗尽了他对“弟弟学业问题”的所有耐心。

      沈念站在原地,看着沈岸重新拿起一份财经报告,垂目阅读。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像刀削出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这就是结局了。一如既往。

      沈念拿起那份申请表,纸张边缘锋利,割得指腹微疼。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

      沈岸没抬头,只挥了挥手。

      沈念转身离开,步伐平稳。直到走出书房,穿过长长的走廊,按下电梯按钮——他才允许自己的呼吸颤抖起来。

      电梯镜面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二十岁,眉眼继承了母亲的精致,却因为常年蹙眉,在眉心留下浅浅的纹路。沈念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扯了扯嘴角。

      一个扭曲的、不像笑的表情。

      电梯下行时,他拿出手机,点开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几十张照片——沈岸公司财务报表的局部,一些模糊的会议记录,几个与沈岸往来密切却背景可疑的名字。

      他放大其中一张。那是沈岸的签名,签在一份股权转让协议上。字迹和刚才申请表上的一模一样。

      沈念的拇指摩挲过屏幕,像在擦拭一把看不见的刀。

      “生存,”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重复沈岸的话,“你是在教我生存。”

      电梯抵达地下车库。门开时,冷风灌入。

      沈念走向那辆沈岸给他买的黑色轿车,解锁,坐进驾驶座。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从手套箱里摸出一个旧素描本。

      翻开,第一页是十年前画的:一个少年坐在窗边,侧脸对着夕阳。笔触稚嫩,但抓住了某种神韵——那是十八岁的沈岸,还没学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冰封起来。

      沈念盯着那张画看了很久,然后翻到空白页,拿起一支铅笔。

      笔尖悬在纸上,颤抖。

      他闭上眼睛,想起今天讲座结束时,那个戴眼镜的女生跑来问他:“学长,你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风格的?”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他说,风格不是找到的,是活出来的。你经历了什么,恐惧什么,渴望什么——那些东西会在你的笔触里自己显形。

      现在他明白了。

      他活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他的风格就是这阴影的形状。

      铅笔落下。

      线条在纸上蔓延,起初杂乱,然后渐渐成形——不是人像,不是风景,而是一个房间的透视图。长桌,高背椅,落地窗,还有窗边一个模糊的、背对画面的身影。

      画得很急,笔触凌乱,像在逃离什么。

      最后一笔落下时,沈念的手指一滑,铅笔芯折断。黑色的碎屑溅在画纸上,像某种不详的预兆。

      他合上素描本,把它塞回手套箱深处。

      然后发动车子,驶出车库,汇入夜晚的车流。后视镜里,沈岸所在的那栋高楼渐行渐远,顶层的灯光融进无数光点中,再也分辨不出。

      沈念打开收音机。

      晚间新闻正在播报本地财经动态:“……沈氏集团近期动作频频,据悉已启动对城东老工业区的收购计划,该计划若成功,将改写本市地产格局……”

      女主播的声音冷静专业。

      沈念关掉收音机。

      安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规律,像某种等待倒计时的钟。

      红灯亮起。

      他停下车,看向窗外。街边橱窗里陈列着当季新款,模特穿着光鲜,笑容标准。玻璃反射出他的脸,重叠在那些华丽衣物之上,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拼凑在一起。

      绿灯。

      他踩下油门。

      手机在此时震动。屏幕亮起,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你母亲的遗物里,有你想知道的东西。老房子,信箱背面,钥匙。”

      沈念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他盯着那条短信,直到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笛。他继续向前开,手指却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泛白。

      母亲的遗物。

      十年前,沈岸处理了所有遗物。他说,留着只会伤心,不如干干净净重新开始。当时十岁的沈念哭闹过,最终被沈岸一句“你要学会接受现实”堵住了所有哀求。

      现在,一条匿名短信,一把钥匙。

      沈念看向后视镜。车流如织,霓虹流淌,一切都那么正常。

      太正常了。

      他转了个弯,驶向与公寓相反的方向——那里有母亲生前住过的老房子,沈岸在母亲去世三个月后就卖掉了它,从此再未提及。

      夜深了。

      城市在黑暗中呼吸,像一头巨大的兽。而沈念握着方向盘,驶向一个可能改变一切的地址。

      他并不知道,此刻高楼顶层,沈岸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握着的不是威士忌,而是一个老式怀表。表盖内侧嵌着一张极小的一照片——两个男孩在草坪上奔跑,大的拉着小的,两人都在笑。

      沈岸用拇指摩挲着照片表面,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它。

      然后他合上怀表,转身面对空荡的客厅,轻声说了些什么。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无人听见。

      窗外,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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