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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和你一直到100岁 ...

  •   秋天深了。

      康复医院的银杏树一夜之间变得金黄,风一吹,叶子簌簌落下,在草坪上铺成厚厚的地毯。沈念推着轮椅走在落叶上,轮椅的橡胶轮碾过干枯的叶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沈岸裹着厚厚的羊绒毯,坐在轮椅里。他的头微微歪向一侧,这是手术后遗症——右侧身体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但眼睛是清明的,偶尔会转动眼珠,看向沈念,或者看向天空飞过的鸟。

      三个月过去了。

      股东大会上的三个月之约,沈念做到了。股价稳定了,银行续贷了,城东项目在赵建国的监督下重新启动——这次是真的“文化街区”,保留老建筑,移植老树,安置房提前交付。新闻报道的标题从“沈氏集团的黑历史”变成了“企业救赎的可能性”。

      沈岸的情况也在好转。他能说简单的词语了:“水”,“疼”,“念”。肢体活动范围扩大,右手可以勉强握住勺子,虽然还送不到嘴边。

      每天上午,沈念会推沈岸去做康复训练。物理治疗室里,沈岸咬着牙,在治疗师的帮助下抬起右腿,一次,两次,三次。汗水从额头上滚落,滴在地垫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沈念站在旁边,不说话,只是看着。

      有一次,沈岸的腿抬到一半,突然痉挛,整个人疼得蜷缩起来。治疗师赶紧按摩放松,沈念蹲下身,握住沈岸的手。

      “哥,疼就喊出来。”

      沈岸摇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没出声。等痉挛过去,他喘着粗气,用含糊的声音说:

      “……继……续。”

      治疗师看向沈念。沈念点头。

      他们继续。

      下午,如果没有会议,沈念会陪沈岸在房间里。有时读书——还是那本聂鲁达,沈念会念给他听。有时只是坐着,看窗外的云。沈岸会慢慢抬起左手,指着窗外某处,沈念就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也许是一只松鼠,也许是一片形状奇特的云,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天空本身。

      沉默变得不再难熬。像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湿润沙滩,柔软,安静,藏着细小而珍贵的贝壳。

      十月的最后一天,赵建国来了。

      他带来一罐自己腌的咸菜,说是老邻居们送的。沈岸在轮椅上,微微点头示意。赵建国蹲下来,平视着他。

      “沈总,老槐树开花了。”

      沈岸的眼睛亮了一下。

      “秋天……开花?”沈念问。

      “老树嘛,不按常理。”赵建国笑了,皱纹堆叠,“白色的,很小,但很香。街坊们都说,是好兆头。”

      沈岸的嘴唇动了动。沈念俯身去听。

      “……想……看。”

      赵建国看向沈念。沈念犹豫——医生说过,沈岸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外出太久。但沈岸的眼神那么迫切,像孩子渴望糖果。

      “一个小时。”沈念说,“就一个小时。”

      他们开车去南巷。街区的拆迁已经完成大半,瓦砾堆旁,那棵老槐树果然开着花——细碎的白色花朵藏在金黄的树叶间,像星星藏在银河里。风一吹,花香四溢,混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

      几个还没搬走的老邻居围过来,看见沈岸,都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致意。没有人说话,但那种沉默不是敌意,是……尊重。

      一个老太太端来小板凳,让沈念坐。沈念道谢,但没坐,依然站在沈岸的轮椅后。

      赵建国指着槐树树干上一个新刻的字:“这是我家小孙女上个月来刻的。‘念’。她说,要记住这里。”

      沈念看向那个字。刻得歪歪扭扭,但很用力。

      沈岸也看着。很久,他慢慢抬起左手,伸向树干。手指颤抖着,终于触到树皮粗糙的表面。他闭上眼睛,像在感受什么。

      沈念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带他和沈岸来过这里。那时沈岸十几岁,站在槐树下,面无表情。母亲说:“岸岸,来,摸摸树。树有灵气,能听见你的心事。”

      当时的沈岸没有摸。

      现在,二十年后,他终于摸了。

      沈念别过脸,看着远处正在施工的新楼。塔吊缓缓转动,像巨大的、沉默的时钟。

      回程路上,沈岸睡着了。头靠在轮椅靠背上,嘴角有一丝放松的弧度。沈念把车开得很慢,生怕颠簸惊醒他。

      等红灯时,沈念从后视镜里看着沈岸的睡颜。瘦了,老了,但眉宇间那些常年紧蹙的纹路,似乎淡了一些。

      像卸下了重担。

      或者,像终于学会了……把重担分给别人一些。

      十一月中旬,沈岸第一次自己用勺子吃完了半碗粥。

      虽然洒了一半,虽然手抖得厉害,但当他把最后一勺送进嘴里时,沈念看见他眼睛里闪过的东西——不是骄傲,不是成就,而是一种……确认。

      确认自己还活着。

      确认自己还能做到一些事。

      沈念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纸巾,轻轻擦掉沈岸嘴角的米粒。

      那天晚上,沈岸的精神很好。沈念推他到窗前看月亮。满月,很亮,银辉洒满草坪,像一层薄薄的霜。

      沈岸忽然开口,声音很慢,但清晰:

      “……念……画。”

      沈念愣住:“你想看我画画?”

      沈岸点头。

      沈念很久没画画了。画具还收在仓库里,蒙着灰尘。他打电话让陈默送来。一个小时后,画架、画板、颜料,都摆在病房里。

      沈岸坐在轮椅上,沈念坐在画架前。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足够明亮。

      “画什么?”沈念问。

      沈岸想了想,抬起左手,指向窗外。

      月亮,树,远山。

      沈念点头。他挤颜料,调色,起笔。

      起初手生,线条迟疑。但画着画着,那些被压抑多年的东西苏醒过来——对光影的敏感,对色彩的直觉,对形状的把握。笔触从生涩变得流畅,像溪流重新找到河道。

      沈岸静静地看着。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很亮,像两口深井,终于映出了天空。

      画了两个小时。沈念放下笔时,手指上沾满了颜料。他回头看沈岸。

      沈岸看着那幅画,很久,然后缓缓抬起左手,竖起大拇指。

      动作很笨拙,但沈念看懂了。

      他笑了。三个月来,第一次真正地笑。

      “下次,”他说,“画你。”

      沈岸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念,然后双手合拢,放在胸前。

      ——画我们。

      沈念点头:“好。画我们。”

      夜深了。沈岸睡下后,沈念坐在床边,看着那幅未干的画。月光下的树影,远山的轮廓,还有窗玻璃上,隐约映出的、他们两个模糊的影子。

      像某种隐喻。

      像某种……和解。

      十二月初,第一场雪来了。

      清晨,沈念拉开窗帘,看见外面白茫茫一片。雪花还在飘,细细的,密密的,像天空在筛面粉。

      沈岸醒了,看见雪,眼睛亮了。沈念读懂了他的眼神。

      “想出去?”

      沈岸点头。

      他们裹得严严实实。沈岸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围巾一直围到鼻子下面。沈念推他走到草坪上。

      雪很软,轮椅的轮子陷进去,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沈岸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雪花在掌心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

      他抬头看着天空,雪花落在他脸上,睫毛上。他没有眨眼睛,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场盛大的、无声的仪式。

      沈念站在他身后,也抬头看雪。

      天地皆白。

      世界安静得像一个梦境。

      沈岸忽然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雪落的声音淹没:

      “……对……不……起。”

      沈念愣住。他蹲下身,平视着沈岸。

      “为什么道歉?”

      沈岸看着他,眼神里有沈念从未见过的柔软——不,见过的,在很久以前,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在沈岸还不是“沈岸”的时候。

      “……让……你……扛……”

      他说得很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沈念感到喉咙发紧。他握住沈岸冰凉的手。

      “哥,”他说,“不是你让我扛。是我……想扛。”

      沈岸摇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在围巾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本……该……我……”

      “你已经扛得够多了。”沈念用拇指擦掉他的眼泪,“现在,轮到我了。”

      雪越下越大。沈念推着轮椅往回走。身后,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和两道辙痕,像某种隐秘的密码,记录着这个清晨,这场雪,这次道歉,和这次……接受。

      回到房间,沈岸累了,靠在轮椅上休息。沈念给他擦脸,喂水,然后坐在旁边,继续处理邮件。

      陈默发来消息:“沈少,董事会同意将您的代理任期延长到明年三月。另外,赵建国老师问,春节前想组织一次老邻居聚餐,您和沈总……去吗?”

      沈念看向沈岸。沈岸闭着眼睛,但听见声音,睁开眼。

      “去。”沈念回复。

      沈岸的嘴角弯了一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潮水,有涨有落,但总的方向是向前。

      沈岸的右手可以抬起更高了。他能自己用毛巾擦脸,虽然动作笨拙。他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虽然很慢,常常需要停下来找词。

      有一天,沈念在念诗,沈岸忽然接了一句:

      “……爱……是……这么……短……”

      沈念愣住,翻回前一页。那是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里的句子:

      “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沈岸看着他,眼神很深。

      “你……记……住……”

      “记住什么?”沈念问。

      沈岸指了指诗,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记住这首诗。

      ——记住我。

      沈念点头:“我记住了。”

      沈岸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真实,像雪后初晴的阳光,微弱,但温暖。

      十二月底,圣诞节前,医生做了一次全面检查。

      结果出来时,沈念在医生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肿瘤……又长了。”医生指着CT片子,“虽然慢,但确实在长。压迫到语言中枢和运动中枢,所以……接下来的恢复,可能会更困难。”

      沈念盯着那片阴影。在黑白图像里,它像一朵恶之花,在沈岸的大脑里扎根,生长,吸取他的生命。

      “还能……多久?”沈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

      “不好说。”医生叹气,“如果控制得好,也许……半年。如果恶化……”

      他没有说完。

      沈念点头:“谢谢医生。”

      他走出办公室,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走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在长椅上坐下。

      天很冷,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花园里没有花,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一层薄薄的积雪。

      沈念看着那些树枝,想起南巷那棵开花的槐树。想起沈岸摸树皮时闭上的眼睛。想起雪地里那两行脚印。

      想起那句“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他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手脚冻得麻木,才站起来,走回病房。

      推开门时,沈岸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听见声音,他转过头。

      “去……哪……了?”他问得很慢。

      “花园。”沈念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看雪。”

      沈岸看着他,眼神像能看透一切。

      “……医……生……说……了?”

      沈念没有隐瞒:“嗯。”

      沈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沈念握住。

      “……够……了。”沈岸说。

      “什么够了?”

      “……这……些……天……”沈岸一字一句地说,“够……我……活……一……辈……子……了。”

      沈念感到眼眶发热。他咬紧牙关。

      “不够。”他说,“我要你活到一百岁。”

      沈岸笑了,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平静。

      “……傻……瓜。”他说,“人……都……要……死……的。”

      “那也要晚一点死。”沈念握紧他的手,“至少……等到春天。等到槐树再开花。”

      沈岸看着他,很久,点头。

      “……好。”他说,“等……春……天。”

      窗外,天色渐暗。

      远处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呼吸声,心跳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的潮声。

      像大海,永恒地,缓慢地,拍打着时间的岸。

      而他们,像两粒沙子。

      微小,脆弱,但在某个瞬间,被潮水带到一起。

      从此,再也没分开。

      即使潮水终将退去。

      即使沙子终将归于尘埃。

      但至少,在这一刻,

      他们在一起。

      在呼吸之间。

      在心跳之间。

      在爱与遗忘之间。

      在短暂与永恒之间。

      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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