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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白鸟 ...

  •   沈岸在ICU躺了十四天。

      这十四天里,沈念学会了在医疗器械的嗡鸣声中入睡,在消毒水的味道里醒来。他睡在ICU家属等候区的长椅上,盖着陈默送来的薄毯,枕头是一本聂鲁达的诗集——沈岸那本,书签还在,背面那句“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已经有些褪色。

      每天三次探视,每次十分钟。沈念会在沈岸耳边说话,说公司的事,说基金进展,说赵建国又去了老房子看那棵槐树。沈岸大多时候闭着眼睛,偶尔眼皮会颤动,像在努力醒来。

      第十四天早晨,主治医生把沈念叫到办公室。

      “情况稳定了。”医生说,“可以转出ICU,但需要长期康复治疗。认知功能、语言能力、肢体活动……都需要重新训练。而且……”

      他停顿,看着沈念:“肿瘤没有切干净,还在生长。即使康复顺利,时间也……很有限。”

      沈念点头。他已经学会了不在医生面前表露太多情绪。

      “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不确定。”医生推过来一份评估报告,“最好的情况,能自理,能简单交流。最坏的情况……可能一直这样,需要全天候护理。”

      沈念翻看报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专业术语,但他只看懂了一行:预期生存期,3-6个月。

      他把报告合上。

      “转院手续,今天能办吗?”

      康复医院在城郊,依山而建,环境清幽。沈岸的病房在一楼,窗外是一片草坪,再远处是连绵的青山。房间里没有医院常见的惨白,墙壁是柔和的米色,窗帘是浅蓝的,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涌进来。

      沈岸被安置在床上,依然睡着。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头骨上手术的疤痕清晰可见,像大地上的沟壑。沈念坐在床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沈岸偶尔会来他房间,站在门口看他画画,站一会儿就走。沈念总是不敢回头,因为回头,沈岸就会离开。

      现在,沈岸不会离开了。

      但他也不会再站在门口了。

      陈默办好手续进来,手里提着行李袋——沈岸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个铁皮盒子。

      “沈少,”陈默压低声音,“公司那边……董事会又闹起来了。三个老董事联名,要求召开临时股东大会,重新选举董事长。”

      沈念接过行李袋,放在墙角。

      “什么时候?”

      “下周三。”

      “告诉他们,”沈念转身,看着窗外的青山,“我会出席。”

      陈默愣了一下:“您?”

      “嗯。”沈念说,“以沈岸法定代理人的身份。”

      法律规定,当病人丧失行为能力时,直系亲属或指定代理人可以代为行使权利。沈岸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沈念。

      “可是……”陈默犹豫,“那些老狐狸,不会轻易——”

      “我知道。”沈念打断他,“所以需要你帮我准备资料。沈岸名下所有股份的授权文件,律师团队的委托书,还有……化工厂事件后,公司所有的整改数据和财务报告。”

      陈默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一丝欣慰。

      “好。”他说,“我马上去办。”

      陈默离开后,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沈念走到床边,握住沈岸的手。

      “哥,”他轻声说,“下周三,我要去打仗了。你教我的那些,我得用上了。”

      沈岸的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

      沈念把聂鲁达的诗集放在床头柜上,书签夹在《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那一页。然后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开始处理陈默发来的邮件。

      邮件像雪片一样飞来——董事会质询,媒体采访请求,受害者家属的感谢信,还有……几封匿名的威胁邮件。

      其中一封写道:“沈念,你以为你哥倒了,你就能上位?沈家的债,还没还完。”

      沈念盯着那行字,很久,然后点了删除。

      他没有时间害怕。

      接下来的五天,沈念白天在医院照顾沈岸,晚上回仓库准备材料。他学会了给沈岸喂流食,学会了帮他翻身防止褥疮,学会了辨认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数字。护工劝他休息,他摇头。

      “他醒来看不见我,会着急。”沈念说。

      其实他不知道沈岸会不会着急。但他知道,如果换作沈岸,一定会守着他。

      第六天晚上,沈岸醒了。

      不是完全清醒——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但沈念看见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文件,凑过去。

      “哥?”

      沈岸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沈念把耳朵凑近。

      “……水……”

      沈念手忙脚乱地倒水,用棉签蘸湿,轻轻润湿沈岸干裂的嘴唇。沈岸的喉咙滑动了一下,然后眼睛又慢慢闭上。

      但这一次,沈念看见他的手指微微蜷缩,像要抓住什么。

      他握住那只手。

      “我在。”他说,“哥,我在。”

      沈岸的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很轻,像羽毛拂过,但沈念感觉到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他咬紧牙关,把脸埋进沈岸的手心,肩膀颤抖。

      这是沈岸昏迷后,他第一次哭。

      不是害怕,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在沙漠里跋涉太久,终于看见了一抹绿意。

      哪怕那绿意,只是海市蜃楼。

      股东大会在周三上午十点。沈念提前半小时抵达公司。

      他没有穿西装,选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陈默等在门口,看见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沈少,您……”

      “怎么了?”

      “您看起来……”陈默斟酌词句,“很像沈总。”

      沈念看向大堂的镜面墙壁。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有阴影,但背挺得笔直,眼神平静而锐利。

      确实很像沈岸。

      但他不是沈岸。

      他是沈念。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长桌尽头的主位空着——那是沈岸的位置。沈念走进去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审视,有敌意,有好奇,也有……同情。

      沈念在主位坐下,陈默坐在他旁边。

      主持会议的是李叔——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董事。他看着沈念,眼神复杂。

      “沈念,根据公司章程,沈岸董事长目前无法履职,我们需要重新选举临时董事长,直到他康复。”

      “沈总会康复。”沈念说。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需要时间。”沈念没有回避,“在这期间,我作为他的法定代理人,会代为行使董事长职权。”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另一个董事——姓王,五十多岁,胖胖的,是周启明生前的亲信——冷笑:“代为行使?沈念,你才二十岁,大学都没毕业,懂怎么管理公司吗?”

      沈念看向他,眼神平静:“王董事,2018年您负责的城北地产项目,因为违规操作被罚款三百万,是沈总帮您压下去的。需要我把文件拿出来吗?”

      王董事的脸色瞬间变了。

      沈念转向另一个董事:“张董事,2019年您儿子留学的那笔‘奖学金’,是从公司哪个账户支出的,需要我说明吗?”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一个接一个,把沈岸这些年帮他记下的、董事们的把柄,轻描淡写地点出来。

      不是威胁,是提醒。

      提醒他们,沈岸虽然倒了,但他留下的东西,还在。

      会议室陷入死寂。

      李叔叹了口气:“沈念,我们不是要为难你。但公司现在的情况……股价跌了百分之四十,银行催贷,项目停工。我们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来主持大局。”

      “所以您认为,换一个人,这些问题就能解决?”沈念问。

      “至少——”

      “至少什么?”沈念站起来,走到投影仪前,打开电脑,“李叔,各位董事,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担心公司垮了,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但我想请你们看看这个。”

      他点开一份文件。

      屏幕上是沈氏集团过去三个月的财务数据——不是公开报表,是内部核算数据。

      “股价是跌了,但现金流充足,银行负债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七,远低于行业平均水平。”沈念指着图表,“城东项目虽然暂停,但土地已经完成收购,等舆论平息后可以重启。而且——”

      他切换页面:“因为我们主动承担责任,公开道歉,政府那边对我们态度反而缓和了。王局昨天亲自打电话,说只要整改到位,后续项目会优先考虑我们。”

      董事们面面相觑。

      “这些……你怎么知道?”李叔问。

      “沈总教我的。”沈念说,“这三个月,他让我参与所有核心会议,看所有内部文件。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倒了,我得知道怎么守。”

      他重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模仿着沈岸的姿态。

      “各位,沈氏集团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换一个董事长,而是稳定。稳定人心,稳定市场,稳定……那些看着我们的眼睛。”

      他看向那些董事:“如果你们坚持要重新选举,我可以退出。但请你们想清楚——现在换人,等于承认公司内部混乱,等于告诉外界,沈家完了。到时候,股价会再跌多少?银行还会给我们贷款吗?那些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问题像石头,砸在寂静的会议室里。

      王董事还想说什么,但李叔抬手制止了。

      他看向沈念,很久,才缓缓点头。

      “给你三个月。”李叔说,“三个月内,如果你能稳住局面,我们支持你。如果不行……”

      “如果不行,”沈念接过话,“我自己辞职。”

      散会后,沈念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走到门口时,李叔叫住他。

      “沈念。”

      沈念回头。

      李叔走过来,看着他,眼神里有沈念读不懂的东西。

      “你很像你哥。”他说,“但又不像。”

      “哪里不像?”

      “你哥像冰,冷,硬,但纯粹。”李叔顿了顿,“你像……水。看着柔,但能穿石。”

      沈念沉默。

      “好好做。”李叔拍拍他的肩膀,“你哥……会为你骄傲的。”

      沈念回到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三点。推开病房门,他愣住了。

      沈岸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面对着窗外。护工在旁边整理床铺,看见沈念,小声说:“下午醒了一会儿,坚持要坐起来。”

      沈念走过去,蹲在轮椅前。

      沈岸的眼睛半睁着,看着窗外。他的头微微歪着,嘴角有口水流出来,自己没察觉。但眼神……不再空洞。

      那里有光。很微弱,像风中残烛,但确实在。

      “哥,”沈念握住他的手,“我回来了。”

      沈岸缓缓转过头。动作很慢,像生锈的机器。他看着沈念,嘴唇动了动。

      “……会……”

      声音含糊,但沈念听懂了。

      “会开完了。”他说,“我赢了。”

      沈岸的眼睛眨了眨,然后,非常缓慢地,嘴角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微笑。

      僵硬,扭曲,但确实是微笑。

      沈念感到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他咬住嘴唇,把眼泪逼回去。

      “你说过,要我记住你好的时候。”他低声说,“那你就得……好起来。至少,好到让我有东西可以记住。”

      沈岸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手指蜷缩,握住沈念的手。

      很轻,但有力。

      窗外,阳光正好。

      一只白鸟从草坪上飞起,掠过树梢,消失在青山之间。

      像某种隐喻。

      像某种……希望。

      沈念把脸贴在沈岸的手背上。

      温度很低,但真实。

      就像这十四天来的一切——疼痛,真实;挣扎,真实;苏醒,真实。

      还有爱。

      也真实。

      即使这爱,来得太晚,太沉重,太像……赎罪。

      但至少,它来了。

      在一切结束之前,在时间耗尽之前,在沈岸变成回忆之前——

      它来了。

      沈念闭上眼睛。

      听着沈岸缓慢而平稳的呼吸。

      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听着自己的心跳,和沈岸的心跳,在寂静中,渐渐合拍。

      像两座孤岛,在茫茫大海中,终于,

      终于,

      看见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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