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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岛 ...

  •   接下来的四十七天,沈岸和沈念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沈岸不再强硬地安排一切,沈念也不再抗拒那些安排。他们像两个共同背负着秘密的囚徒,在有限的时间里,学习如何与彼此、也与自己和解。

      每天早晨七点,沈念会准时敲响沈岸的房门,监督他吃下第一顿药。沈岸起初会皱眉,后来渐渐习惯,甚至会在沈念来之前就准备好温水。

      上午,他们会一起去公司——不再是沈岸主导,沈念旁听,而是一起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善后工作。赔偿基金的细则,环保项目的启动,受害者家属的安置……沈念从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能独立审阅合同、接待家属代表。

      有一次,一个受害者的女儿——一个和沈念差不多大的女孩——在会议室里痛哭失声。她父亲死于肺癌,母亲改嫁,她一个人撑着。沈岸沉默地听着,等女孩哭完,推过去一张纸巾,然后说:“基金除了医疗补助,还有教育支持。如果你想继续读书,我们可以提供奖学金。”

      女孩愣住:“为……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没有机会完成的事,”沈岸说,“你应该有机会完成。”

      沈念在旁边听着,忽然想起沈岸逼他换专业时说的话:“沈念,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会画几张画就对你客气。”

      现在他明白了。沈岸不是在否定艺术,是在教他生存——用最残酷的方式,教他最必要的能力。

      下午,如果没有紧急事务,他们会回仓库。沈岸需要休息,而沈念会留在医疗间看书——不是金融教材,是沈岸年轻时收藏的书:历史,哲学,甚至……诗集。

      有一天,沈念翻到一本聂鲁达的诗集,里面夹着一张书签。书签背后是沈岸的字迹,很年轻,很飞扬:

      “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

      日期是2008年。那一年沈岸二十三岁,刚接手公司,父亲刚去世,母亲还在。那一年他应该还相信爱情,相信未来,相信世界有光。

      沈念拿着书签去找沈岸。沈岸躺在折叠床上,闭着眼睛,听见脚步声,睁开眼。

      “这个,”沈念把书签递过去,“你写的?”

      沈岸看了一眼,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嗯。”

      “写给谁的?”

      “一个女孩。”沈岸重新闭上眼睛,“大学同学。后来……没后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沈岸。”他说得轻描淡写,“沈家的儿子,注定不能有软肋。”

      沈念站在床边,看着沈岸苍白的脸。药物让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但眉眼依然锋利。沈念忽然想,如果沈岸不是沈岸,如果他没有背负这些,他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会是个诗人。或者画家。或者……一个普通的、会写情书的年轻人。

      “哥,”沈念问,“你后悔吗?”

      沈岸睁开眼睛,看着他:“后悔什么?”

      “后悔……变成现在的样子。”

      沈岸想了想,摇头:“不后悔。但如果可以重来,我会对你更好一点。”

      这话说得太轻,像羽毛,但落在沈念心里,有千钧之重。

      四十七天里,赵建国来过三次。

      第一次是送茶叶——他自己炒的龙井,说谢谢他们保留那棵槐树。

      第二次是带了一个相册,里面有南巷老邻居们的合影。他说:“等安置房建好了,我想组织大家聚一次。算是……告别。”

      第三次来,是四十七天中的第三十二天。那天下着细雨,赵建国没有带伞,头发和肩膀都湿了。他站在仓库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这个,”他递给沈念,“是我女儿从加拿大寄来的。”

      沈念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赵建国的女儿抱着一个婴儿,在温哥华的樱花树下笑得很灿烂。还有一封信,简短:

      “爸:

      听说国内的事了。您做得对。我和宝宝都为您骄傲。

      等疫情好些了,我带宝宝回去看您。

      您保重身体。

      女儿”

      沈念把信给沈岸看。沈岸看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赵老师,您女儿……原谅您了。”

      赵建国摇头:“她从来没恨过我。是我自己……过不去。”

      他离开时,雨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里漏出来,把湿漉漉的世界染成金色。赵建国走在泥泞的路上,背影佝偻,但脚步很稳。

      沈念站在仓库门口,看着他远去,忽然说:“哥,我们去看海吧。”

      沈岸愣了一下:“现在?”

      “嗯。”沈念回头看着他,“就现在。”

      他们没有带陈默,只有两个人,开那辆黑色路虎。沈念开车,沈岸坐在副驾驶。车窗开着,晚风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海在城东,开车要一个半小时。路上,沈岸靠着座椅,闭着眼睛,呼吸很轻。沈念以为他睡着了,但经过一个隧道时,沈岸忽然开口:

      “念念。”

      “嗯?”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孩子,你会告诉他这些吗?”

      沈念握紧方向盘。这个问题太沉重,他还没想过。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也许……等他长大了,再告诉他。”

      “不要。”沈岸说,“如果要告诉,就趁早。让他在知道爱之前,先知道罪。这样……他才有机会选择不一样的路。”

      沈念侧头看了他一眼。隧道里的灯光在沈岸脸上飞速掠过,明明灭灭,像一段快进的人生。

      “那你呢?”沈念问,“如果可以选择,你会选不一样的路吗?”

      沈岸沉默了很久。

      “不会。”他最终说,“因为如果我不走这条路,你就得走。我宁愿是我。”

      隧道出口的光涌进来,刺得沈念眼睛发酸。

      他们抵达海边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月亮,只有零星的星光,和远处灯塔规律闪烁的光柱。

      沈岸不能走太久,他们在沙滩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沙子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海风很凉。

      海浪声在黑暗中永恒地回响,像巨大的、缓慢的呼吸。

      “我第一次看海,是和妈妈一起。”沈岸忽然说,“那年我七岁。她说,海能吞掉所有不开心的事。”

      “管用吗?”

      “当时觉得管用。”沈岸笑了笑,“后来发现,海只能吞掉声音,吞不掉记忆。”

      沈念看着他。在星光下,沈岸的脸显得异常柔和,那些尖锐的线条被夜色磨平了。

      “哥,”沈念问,“你害怕吗?”

      “怕什么?”

      “怕死。”

      沈岸没有立刻回答。他抓起一把沙子,看着细碎的颗粒从指缝间流走。

      “不怕死。”他说,“怕疼。怕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沈念感到喉咙发紧。

      “不会的。”他说,“我会记得你。”

      沈岸转过头,看着他。星光落在他眼睛里,像细碎的钻石。

      “那你要记住,”他说,“记住我好的时候。记住我……还没变成沈岸的时候。”

      这话说得太轻,几乎被海浪声淹没。

      但沈念听见了。

      他们坐了很久,久到潮水开始上涨,淹没了脚边的沙子。沈岸站起来,腿有些软,沈念扶住他。

      回程路上,沈岸睡着了。呼吸平稳,眉头舒展,像个孩子。

      沈念开得很慢。车载音响里放着低低的爵士乐,萨克斯风的声音慵懒而悲伤。

      四十七天中的第四十三天,出了意外。

      那天上午,沈岸在会议室里晕倒了。

      没有任何预兆——他正在和律师讨论基金监督委员会的章程,突然声音中断,手中的笔掉在地上,然后整个人向前倒去。

      沈念坐在他旁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接住。沈岸的身体很轻,像一把骨头,倒在他怀里时,眼睛还睁着,但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哥!”沈念的声音在颤抖。

      会议室乱成一团。陈默冲出去叫救护车,律师们惊慌失措,只有沈念死死抱着沈岸,感觉到他的体温在迅速流失。

      救护车来了。沈念跟着上车,握着沈岸的手,一遍遍说:“没事的,哥,没事的……”

      沈岸没有回应。他的眼睛半睁着,看着车顶,眼神空茫,像在看另一个世界。

      医院,急诊,抢救。

      医生把沈念拦在抢救室外。陈默赶到时,沈念正背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手在发抖。

      “沈少……”陈默蹲下。

      “他不能死。”沈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他不能……现在死。”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抢救持续了两个小时。门开时,沈念猛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

      医生摘下口罩:“暂时稳定了。脑水肿,压迫神经。需要立刻手术减压。”

      “手术……风险呢?”沈念问。

      “很高。”医生没有隐瞒,“肿瘤位置不好,已经侵犯到功能区。即使手术成功,也可能……失语,偏瘫,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醒不过来。”

      沈念感到世界在旋转。他扶住墙壁,深吸一口气。

      “做手术。”他说。

      “你是家属?”

      “我是他弟弟。”沈念说,“我签字。”

      手术安排在当天下午。沈岸被推进手术室前,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他看见沈念,嘴唇动了动。

      沈念俯身,把耳朵凑近。

      “……别怕。”沈岸的声音微弱得像耳语。

      沈念握住他的手:“我不怕。你也不准怕。”

      沈岸的嘴角弯了一下,然后眼睛慢慢闭上。

      手术室的门关上。红灯亮起。

      沈念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那盏红灯。陈默去买水,回来时递给他一瓶。

      “沈少,”陈默说,“沈总交代过,如果他出事,公司的事……”

      “现在别说这个。”沈念打断他。

      陈默沉默。

      时间像凝固的沥青,缓慢,粘稠。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沈念盯着那盏红灯,想起很多画面——

      沈岸逼他换专业时的冷酷。

      沈岸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的侧影。

      沈岸说“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沈岸在绑架事件中扑过来挡刀的瞬间。

      沈岸站在窗前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沈岸在海边说“记住我好的时候”。

      五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满脸疲惫。沈念站起来,腿在发抖。

      “手术……成功了。”医生说,“肿瘤切除了一部分,减压也做了。但……情况不乐观。他要进ICU观察,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都不确定。”

      沈念感到一阵虚脱的眩晕。他扶住墙,稳住身体。

      “我能……看看他吗?”

      “可以,但不能久留。”

      ICU里,沈岸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头部包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像纸,只有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证明他还活着。

      沈念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没有插针的那只手。

      手很凉。

      “哥,”他低声说,“你说过,要我记住你好的时候。那你得给我机会,让我看到你好的时候。”

      心电监护仪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

      没有回应。

      沈念在ICU外的家属等候区坐了一夜。陈默劝他回去休息,他摇头。

      凌晨四点,护士出来说:“病人醒了,但意识还不清楚。你可以进去五分钟。”

      沈念冲进去。

      沈岸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但看见沈念,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嘴唇动了动。

      沈念俯身。

      “……念……念……”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沈念握紧他的手,“哥,我在。”

      沈岸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眼睛慢慢闭上,又睡着了。

      医生说是好迹象,说明大脑功能没有完全受损。

      沈念走出ICU时,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光带。

      陈默等在门口,手里拿着早餐。

      “沈少,吃点东西吧。”

      沈念接过,但没有胃口。他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忽然说:

      “陈助理,帮我做两件事。”

      “您说。”

      “第一,把周启明留下的存储卡,复制一份,匿名寄给公安局。但要处理干净,不能追查到我们。”

      陈默愣住:“沈总他……”

      “他不会再反对了。”沈念说,“这是他该做的,也是我该做的。”

      “第二件呢?”

      “第二,”沈念转身,看着陈默,“帮我找一个好一点的康复医院。等他稳定了,转过去。”

      陈默点头:“我马上去办。”

      沈念重新看向窗外。城市在晨光中闪闪发光,像一座巨大的、精致的谎言。

      但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不能再躲在谎言后面了。

      沈岸倒下了。

      现在,轮到他了。

      轮到他扛起沈家所有的罪孽,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未竟之事。

      他走回ICU门口,透过玻璃看着里面那个沉睡的身影。

      “哥,”他轻声说,“你教了我十年怎么生存。现在,该我教你……怎么活下去了。”

      晨钟敲响。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沈念,站在ICU门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

      从此以后,他就是一座岛。

      在茫茫人海中,孤独地,沉默地,扛着所有秘密,等待一个也许永远不会醒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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