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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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大伯是即想要长兄有前程，又不想要长兄真的有前程。”沈知行直截了当的跟她娘说。
他娘王氏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又是一门糊涂官司，抱怨到，“你大伯也是，要我说，孩子都中举，他这当爹的还能扭过孩子去，扭过皇上去。皇上给啥，咱们接着就是了。世上再大还能大过皇命。”沈知行很欣赏自家亲娘这种大咧咧的性子，不愧是武将家里出来的，虽说万事不上心，但也直爽可爱。
但同时，沈知行也很理解他大伯。
皇权与世家的角力已经不是一两代人的事了。农耕时代的所有权力与其派生的资源都是寄生在土地和人口上面的，皇权要赋税，要兵员，要天下归一，更贪婪的是，它还想要礼法的解释权，而世家盘踞一方，靠着宗族伦理和乡规民约，把持基层，还通过聚集的家庭资源输出一大批士林官员，在宗法上与皇权角逐。
若是国势清颓废，天子昏聩也就罢了，世家自可以凭借声望自保，但奈何大晏朝才传了三代，太祖开国，太宗定鼎，当今景元帝更是壮年，每任君主都是上马能治兵，下马能理政的强势人物，他们眼里怎么会忍受自己的权力在基层受到世家的挑战，本属于自己的百姓被世家藏匿，沈知行想，景元帝为今最恨的也不过是地方的尾大不掉了。
江南世家，可能正是那个过于肥硕的尾巴。
沈惟正正是看穿了这一步，所以他很想让自己的嫡子因袭自己和沈家老爷的老路，让他大魁天下，华街游马，这样的路无疑是最适合沈家嫡长子的前程，一门三状元，是古今佳话。长子无意向学，沈大老爷姑且忍受，长房下面还有衡哥儿，二房也没有分家，也有他在。他们也还有希望，依仗沈家在士林中的声望，最不济也能养出个进士。但沈知岳要去从军，就有点让沈大老爷难以接受了。
他真正怕的是沈知岳真正在军中站稳脚跟，怕一个出身江南、却握着兵权的“沈家子”被推到皇权与世家的夹缝中央，成了一把用来切割旧秩序的刀。怕自己寄予厚望的嫡子挣扎在家族与皇帝的角力中惶惶不可终日。
沈知行不认同大伯的做法，却明了他的恐惧。
“我觉得……”沈知行斟酌了一下词句，语气轻缓，“大哥这条路，未必是好路，但一定是新路。”王氏夫人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显然不大想听这些绕来绕去的道理，“新不新我不懂，我只知道，当兵的，命硬才活得久。”
沈知行笑了笑，没有反驳。沈知岳要面对的，从来不只是战场上的刀枪。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丫头婆子的脚步声，玉枝掀帘进来，神色带了几分慌张，低声道““夫人，行哥儿，前院来报，说是京里兵部与礼部合发的制书副本到了，点名要沈家当面收录，说是……沈大公子即日赴西北边镇，不得在江南停留。”
王氏夫人一愣，下意识问了一句：“不是才中了榜么，怎么这么急？”
玉枝摇头，唇色微白：“来的人说，是‘军务紧要，不得迟延’。”
沈知行的心猛地一沉。
王夫人急匆匆给自己和沈知行套上披风往前院敢去，来人不是公众的内侍，而是一名五品的给事中领着几名随员，制书副本上盖着朱红大印，规格虽不及圣旨，却比寻常公文郑重数倍。
沈家一众长辈主子齐聚花厅，连沈老太太都被人搀着出来。沈惟正站在最前，他刚换上官服。给事中宣读制书，
“……奉天承运，兵部、礼部同署。今武举榜眼沈知岳，年少有勇，忠诚可嘉，念其为沈氏嫡长孙、世代清流之后，仍毅然请调边镇，朕深嘉之。特旨：赴西北镇武营听调，行前特许可在江南停留……”
读到此处，沈老太太已经忍不住扶着扶手轻轻喘了一声。
“……又念沈氏一门，世守文脉，今嫡长子远赴边关，恐家中青黄不继。特赐沈氏族中适龄子弟一名，明年春入国子学肄业，以示抚恤。”
给事中合上制书，神色温和：“圣恩在上，还请沈大人择定人选，届时礼部自会派人造册。”
沈惟正低声应下：“下官遵旨。”
说罢，又恭恭敬敬地把传旨众人迎出门外。沈老爷子靠在榻上，面色一时白，一时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沿的雕纹。
沈惟正垂手立在一旁，唇角紧抿。他自然明白，这“族中适龄子弟一名”，分明是皇帝冲着二房来的，这是要彻底将沈家绑在皇帝的大船上。
沈老太太最先缓过神来，声音有些发虚：“皇恩浩荡，这是沈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这人选，可得好好商量。”
沈惟正低声道：“母亲放心，儿子自会斟酌。”话虽说得恭谨，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
若是点了长房的衡哥儿，外头看着合情合理，却偏偏落了皇帝一句“族中”的深意；若是点了二房的行哥儿，倒是顺了圣意，可沈家可自此就打上了皇帝的烙印，江南大族同气连枝，沈家纵使现下得势，将来可该如何是好？
沈老太太倚在榻上，面色尚未恢复，抬手示意：“都散了吧，你们父子有话去书房商量，一大家子聚在这里，像怎么回事。”众人不敢多留，纷纷退下。片刻后，沈惟正搀着沈老爷子进了书房。
月牙初露，檐下铜铃轻响，
沈老爷随意一点，示意长子坐下，“老二不在家，这事儿，得咱们父子两个拿主意”，
“……”，
“儿子以为，还是要书信传给二弟，皇上这是想让行哥儿去”，
“不行，行哥儿可是我们沈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啊，不能让他去”，
“皇上这是……皇上这是要把我们沈家，系在朝廷这条大船上了。”
沈知行回房后，心里暗暗发苦，这旨意是冲他来的，宣旨时就暗道不好。若他真是家里的嫡子也就罢了，但奈何沈家父母在她出生的时候做了一件糊涂事，当年两人一时糊涂，为着老太太病中惦念香火，这一胎便想着——纵是女儿，也要做男孩同家里交代，好叫老人家安心。哪知老太太的身子竟一天天好起来，眼看着精神渐复，她又怕老人家受不得刺激，便一拖再拖。如今便是想开口也难了。若是个纯然天真的稚子，这事便也早就戳破了，但好在沈知行带着前世的记忆，长成现在，在外人面前从来谨慎，所幸沈王氏也知道这事一旦败露，沈家二房也便彻底败落，母女二人时刻提防，也变到了今天。
他秉退了随从，坐在窗前，月光穿过竹林映在地上显现出零落的影，乱人心弦。
屋里熄了大半灯，只留案头一盏烛台。沈知行低头看着自己细瘦的手指，指节修长，却没有半分少年该有的棱角。她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恐惧，若只是女扮男装混在沈家，她尚可一日日敷衍过去；可一旦入了国子学，天南地北的权贵子弟齐聚一处，晨昏同起，衣食同宿，哪一处不是破绽？更要命的是，那是皇帝亲点的“族中适龄子弟”。这是有了长房还不够，也要二房上船。
王氏夫人这晚睡的也不安稳，她虽莽撞，也是出身高门，并非全然不知世事。
第二天天微亮边醒了，她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才低声唤人更衣。镜中人面色微白，眼底压着一层化不开的倦意。
“去寻了前院老太太那边的人问问老太爷那边的动作。”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悄悄的。”沈大老爷和沈太爷周边的人她插不进手。她心里明白，这事儿不是知道就能了结的，但还是忍不住探听。
果然，不到辰时，沈惟正便遣人来请，说是祖父要在书房召见行哥儿。王氏夫人脸色煞白，她原以为，今日多半还是大房那边先定调，最不济也得拖上几日。却没想到，这么快，便要把行哥儿拎到案前。
她应了一声，又把行哥儿拎过来，亲自替沈知行理了衣襟，嘱咐他。
“进去少说话。”她声音压得极低，“老太爷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别抢话。”沈知行点点头，他倒不怕，昨天已经想清楚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书房内炭火正旺，沈老爷子披着厚狐裘靠在榻上，气色比昨日好了些，却仍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
沈惟正立在一旁。
“给祖父请安。”沈知行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沈老爷子没有立刻叫起，只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
“行哥儿，你可知，国子学是什么地方？”
沈知行一愣，随即答道：“是天下学子所宗，国之重地。”
沈老爷子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里头住的，都是什么人？”
“王公贵胄，勋戚子弟。”
“好。”沈老爷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断，“那你可愿意，替沈家走这一遭？”
这一句出口，书房里竟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作响。
沈惟正微微一怔， “父亲，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沈老爷子抬手止住了他。“我这把老骨头，拖不了多久。”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楚，“皇上的意思已经摆在这儿，不点行哥儿，是不成的。”
他说完，转向沈知行，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几分锐利。
“只是有一件事，我要先问清楚。”
沈知行心头猛地一跳。
“你入国子学，须在京城久居。”沈老爷子缓缓道，“你父亲远在任上，日后你若遇事，二房未必能照应周全。”
“若我将你过继到大房名下，你可愿意？”
这句话落下，沈知行只觉耳边一阵轰鸣。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2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