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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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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晏继元十五年初冬,京城寒意初成,来往的行人已着了冬衣,言谈中能清晰可见人群聚拢时吞吐的白气。
御书房里仍是暖意融融,一派祥和的景象。
景元帝刚刚下朝,盥了手,将帕子随手一丢给身边的太监总管卢公公。他正值壮年,今年大约四十中旬的年纪,披着常服坐在御案的后面,手上隐隐有着常年操持箭柄留下的老茧,远远打量就知道是个常年勤于的皇帝。
案上摊着一份新呈上来的奏折,朱笔仍静静滞留在空中,皇帝唇角却显露出几分难得的笑意。
卢公公低着头,但眼角的流光划过,便知道这是圣上对今年武举的结果十分满意。
景元帝看的极仔细,目光也偶尔在几处名字上略作停顿,最后落在其中中间一行的位置,停了片刻,指节不自觉的摩擦起来,食指轻轻敲打在折子上。
“沈知岳。”
声音不高,却明显带着几分愉悦与不自觉的畅然满足。
侍奉在旁的卢公公忙生应答,景元帝抬眼,像是不经意问了一句“这是沈惟正的长子“,虽是问句,但可见的肯定在其中。
卢公公早已打点清楚,向他这样的人精,若是做不到揣摩主子的意思,那便是早八百年就埋在乱坟岗的荒冢里了。立刻回到“正是,此子是前礼部尚书沈廷璋的嫡长孙,现任苏州巡抚沈惟正嫡长子,沈家的一门两状元,至今都是苏杭士林的佳话。想不到沈大公子今岁又中了武举,沈家也合该举家欢庆,再扣圣恩了。
景元帝闻言,笑意更深了一些。“文臣世家,就该如此。”
隔日,京里传出消息,点了沈知岳为榜眼。
消息传到沈家,十三岁的沈知行小小的脸上再次出现大大的无奈,他正伏在案前抄书,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急促,他笔下微顿,又很快落笔,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在心里微微叹气,“沈家怕是又不太平了”。
江南的冬天却来的格外迟,秋风瑟瑟吹不落树上的枝叶。零落的树枝拍打在窗棂上,又轻轻滑落。案上是今日功课,要抄的是《尚书》,字字端正,行行规矩。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规矩,读过的书都要临一遍在背。
脚步声在廊下停住,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大约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又或者是管事婆子,语气里掩不住的惊讶与议论,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榜眼呢……”
“……老爷夫人要放心了……”
沈知行听的清楚,却没有抬头,大伯和大伯母放不放心他不知道,但必然又要动怒了。
沈家从来都不是一个以武学兴隆自称的家族。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比方才那些人都要轻一些,是二房那边的人。他没有回头,却已经猜到是谁。
果然,玉枝隔着门帘低声唤了一句:“行哥儿,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沈知行应了一声,将书页整齐叠好,起身时衣角不曾带起半点风。
他走出书房时,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端方温顺,眉眼安静。
花厅里,沈惟正正在接见京城裴氏的来人,沈家大房的嫡女岁初便与裴氏的嫡长子现任翰林院修撰的裴守简订婚,两家门第相当,沈家老太太和大夫人也都出身京城,亲戚套着亲戚,婚姻既定,本该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喜事。
可沈家大老爷的脸上,却与喜庆二字毫不相干。
花厅里面的炭火烧的正旺,裴家来的是裴守简的远房堂兄,话里话外都是京城近况,老爷子老太太对这门亲事的重视云云,礼数周全,又顺势提了一句,道裴家已经着手准备来年婚礼的纳彩细节,老爷子特意派我来亲家问沈家这边可有什么想给女儿添置的。
沈惟正端坐在主位,今上是大晏朝的第三个皇帝,在位经两个年号,他是继元年间的状元郎,相貌俊伟,神色端正,面上始终维持着世家当家人的从容,闻言也只是微微颔首,应对得体,回道“亲家老爷太太都有心了,裴沈两家是世交,今又成了姻亲,婚姻之事,父母之命,顺应时宜便是,只是女孩儿娇贵,我和内子自幼宠爱她,裴家门第清正,家风严谨,日后她若在能在裴家安稳度日,我和她母亲便也心安了。凡事请亲家多多照拂,若有事传信我们,我必要她母亲训斥她。”
裴家那人也是老于世故的,心下暗自思量,笑容越发殷切,语气放得更软了,“沈大人这话说的极是,我们老爷也是这个意思,老太太常说娶妻娶贤,旁人家的女孩儿也是千娇百宠养大的,是我们三媒六聘请回来的,我们只有更敬着,更护着的道理,那里还有半分怠慢。
主宾二人都是人情练达的人,语气和缓,又顺着婚期和礼数寒暄了几句。沈惟正始终平稳,裴家那人察言观色,见他兴致不高,便识趣地起身告辞了,沈惟正亲自起身送到花厅门口,沈家的管家沈大见状又跟上目送裴家的马车出了二门,这才转身回来。
厅里的炭火噼啪作响,下人都屏气吞声,生怕发出响声,沈惟正脸上的从容慢慢收敛,眉心微皱,神色凝重起来。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指腹在温热的杯壁上停了一瞬,又重重地放下,瓷器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知岳中了武举的消息已然传回沈家。
沈惟正脑子嗡嗡,又浮现出和那个不孝子争执的场面,沈知岳站的笔直,肩背宽阔,眉目刚硬,低声却坚定地说——
“儿子想走武举”,
沈惟正记得清楚,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长子,语气平淡的冷静:
“我们沈家世代科举立身,你自幼没有天赋,自当在文章上越加勤勉,今天却昏了头,竟是想走这个邪路。“沈惟正的话停在喉间,像是被生生卡住的,又像是被什么狠狠压住,语气依旧平直,”我沈家是读书人家,你祖父尚在朝中,你身为长子嫡孙,若弃武从文,让外人如何看我沈家?”
书房窗纸半明半暗,檐下的风声猎猎而过。
沈知岳闷声说道,“文章之道,儿子尽力多年,这不是我的前程。我还不如十岁的行哥儿。”他喜欢舞刀弄枪,深知和父亲讲不通,又说。“我靠着家里的余荫勉强撑一个像样,极不光彩,也不长久。”
沈惟正只觉得胸口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想斥责,想怒喝,甚至想一巴掌拍下去,“你这是——”沈惟正最终冷笑了一声,“自作聪明。”
“武官一途,九死一生。你以为朝廷会信重一个江南世家的武将,中了武举,便是有了前程?到头来,不过是把沈家的名声,丢进泥里。”
沈知岳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再次行礼,动作干脆利落。
“儿子愿意一力承担。”
父子二人不欢而散。
“啪。”
茶盏落回案几的声响,将沈惟正从回忆中猛地拽了出来。
厅里的炭火跳了一下,火星四溅,又很快归于平静。
沈惟正闭了闭眼。
他这一生,最不怕的就是对手,最擅长的是权衡,可偏偏对这个长子,他既无法以情动之,也无法以理压之。
屏风后轻轻传来脚步声,沈家大夫人缓步而出,眉眼中带着几分藏不住的忧色。无他,父子二人都是天生的犟种,老子非要把儿子从演武场拉回书房,儿子更拗,眼见着要把自己送到边疆刀口上。
大夫人在屏风旁边站定,抬手示意下人退下,花厅里顿时空了,她声音清晰地说道,“我娘家传来的消息,说是知岳名次不低,像是榜眼,递消息的时候还没下明旨,寻思着,也大差不差,这会儿礼部已经记档了。”
“他倒是走得干脆。”沈惟正冷声道,“连退路都不给我留。”
沈大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她实在厌烦了给这两父子当判官,“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儿子,他要是肯回头,当初就不会闹的这么僵。”
沈惟正又生出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大夫人继续道“江南士林门阀抬升,皇上未必不在意,知岳去了西北,若能立住脚,反倒给我们留了一条退路。”
沈惟正缓缓靠回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
良久,他才低声道:“我不是怕他没前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是怕他有了前程。”
话音未落,外头忽有急促脚步声传来。
管家沈大几乎是小跑着进来,额上见汗。
“老爷,京里……京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