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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雪归府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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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十三年,柳新妍十六岁。按照柳家的规矩,家中嫡女十六岁必须回府,参与家中各种社交场合,要学习府里的规矩礼仪,以便为后续的婚配做准备。这一天还是来了,柳府终于派了人来,打破了这老宅九年的平静。
来的正是柳府的大管家柳忠,一身青缎子做的衣裳,料子考究,衬得他比老宅里的任何人都要体面。他对着祖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语气客气,但却透着股刻意的疏离。转过身对柳新妍说话时,那点客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语气冷冰冰的,像在吩咐一个下人:“大小姐,老爷吩咐了,让你今日回府。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收拾收拾咱们就启程吧,别让老爷等急了。”
“知道了。”柳新妍低声应了一句,声音轻得像风吹过院角的枯草,指尖却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死死攥住了袖口的棉布。那布料被她攥得发皱,粗糙的纹理蹭过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却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定了定。她抬眼瞥了一眼柳忠,见他正背着手站在院门口,目光落在远处的巷口,全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心底便漫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转身回屋的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每一步踩上去,都像踩在九年光阴的褶皱里。她记得刚到老宅时,这石板路还带着几分生涩,她总爱光着脚在上面跑,祖母便在后面追,笑着喊她“疯丫头”,声音温温柔柔的,裹着老宅里暖融融的烟火气。可如今,那些鲜活的画面都成了碎片段,被柳忠冰冷的话语搅得支离破碎。
进了屋,她站在门口怔愣了许久,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的陈设。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旧木桌,桌面上还留着她小时候用木炭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光;桌旁的柜子里,叠放着祖母一针一线为她缝的衣裳,每一件都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墙角的陶罐里,还装着去年冬天储存的梅干,那是她和祖母一起摘、一起晒的,酸甜的滋味仿佛还在舌尖萦绕。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伸手去解床榻边的旧木箱。木箱的铜锁已经生了锈,转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呜咽。她动作迟缓地收拾着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几件换洗衣裳,还有祖母为她绣的帕子,以及她平日里读的几本书。
按理来说,她应该高兴才对。毕竟,那是她的家,是她父亲所在的地方。自她七岁被送到老宅,已经整整九年了。这九年里,她无数次在梦里梦见柳府的模样,梦见父亲温柔的笑容,梦见府里热闹的场景。可真当这一天到来时,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兴奋,反而心底翻涌着密密麻麻的不安,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让人说不出、摸不清的神色。
她不知道柳府里的人会不会喜欢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威严冷漠,不知道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会不会排挤她。她更害怕,柳府的繁华会吞噬掉她在老宅里养成的自在,那些规矩礼仪会像枷锁一样缚住她的手脚。一想到今后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要学着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妍儿,收拾好了吗?”祖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柳新妍应了一声,合上木箱,起身走到门口。看到祖母站在廊下,身形比平日里更显佝偻,她的双眼瞬间泛红。她快步走上前,扶住祖母的胳膊,指尖触到祖母粗糙的衣袖。
院子里的石桌前,祖母拉着她的手坐下。祖母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她的手背,力道有些重,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一点儿也舍不得松开。
柳新妍能清晰地感受到祖母指尖的颤抖,还有那从指缝里渗出来的不舍。她微微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祖母的手布满了老茧。她多想就这样一直握着,多想告诉祖母她不想走。她却不能,她是柳家的嫡女,这是她逃不掉的宿命。
“妍儿啊,回府以后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祖母的声音带着哭腔,翻来覆去地叮嘱着,生怕说漏了一句,“少说话,多做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咱也别看,照顾好自己。要是在府里受了委屈,别硬扛着,就回来找祖母,不管什么时候,祖母都在这里等着你。”
柳新妍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她能想象到祖母说这些话时的心情,那是牵肠挂肚的担忧,是毫无保留的疼爱。她想点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婆娑的看着祖母,只能用力攥紧祖母的手,用这样的方式回应着。
祖母说着,松开她的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柳新妍看着祖母摸索布包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是祖母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的私房钱。
“拿着。”祖母将布包塞进她的手里,布包用针脚细密的棉布缝着,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祖母身上的温度。“这里面是祖母攒的私房钱,有碎银子,还有几枚成色不错的铜钱,你都拿着。到了府里,手头宽裕些,买一些自己爱吃的、穿的,也能少受点气。”
布包的重量压在掌心,也压在柳新妍的心上。老宅的日子本就清苦,祖母却把最好的都给了她。她舍不得花祖母的钱,更舍不得离开这样疼爱她的祖母。
“祖母,我不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想要把布包推回去。
“拿着!”祖母的语气变得坚定,又把布包往她手里塞了塞,“听话,这是祖母的心意。你在外面受了委屈,身边有钱,心里也能踏实些。”
柳新妍看着祖母泛红的眼眶,还有那写满担忧的脸庞,轻轻点了点头。她将布包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布包的棉布蹭过掌心,带来一丝温暖的触感,却也让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眨了眨眼,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想让祖母看到她哭,不想让祖母更加担心。
她站起身,后退一步,“噗通”一声给祖母磕了三个头。膝盖重重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额头碰到冰冷的地面时,阵阵刺痛传来,可这痛,远不及心里的不舍万分之一。
第一个头,谢祖母九年的养育之恩。是祖母在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给了她全部的疼爱;第二个头,谢祖母平日里的悉心照料。是祖母为她缝衣做饭,为她嘘寒问暖,为她遮风挡雨;第三个头,谢祖母的牵挂与叮嘱。是祖母的话语,让她在即将面对未知的未来时,多了几分勇气。
磕完头,她缓缓起身,膝盖和额头都传来阵阵钝痛,可她却浑然不觉。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破败却充满温情的老宅。院子里的墙壁已经有些斑驳,墙角长满了青苔,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院中的老梅树依旧挺拔,枝桠上还挂着未化的积雪,去年冬天,她和祖母还在这树下赏梅、煮茶;廊下的晾衣绳空荡荡的,平日里上面总挂着她和祖母的衣裳,随风摇曳,充满了生活气息。
她的目光又落在站在门口红着眼眶的祖母身上,祖母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刺眼。祖母的身形那么瘦小,却像一座山一样,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她多想再抱抱祖母,多想再听祖母喊她一声“妍儿”,多想再和祖母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话家常。
可柳忠已经在门口催促了:“大小姐,该启程了,再晚就误了时辰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划破了老宅里最后的温情。
柳新妍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泪水抬手擦了擦,深吸一口气,转身跟着柳忠走出了院门。脚步每挪动一步,心里的不舍就加重一分,像是有无数根线牵着她的心脏,越拉越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了。
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掀起车帘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待了九年的老宅,在漫天风雪中越来越小,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也像她即将被抛弃的过往。祖母还站在门口,身形越来越模糊,她仿佛能看到祖母在风雪中挥手的模样,心里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车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放下车帘,将脸埋在膝盖上,肩膀微微颤抖着。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嘴唇被咬得发疼,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可她却感觉不到。她脑子里全是祖母的身影,全是老宅里的点点滴滴。她想起祖母在灯下为她缝衣的模样,想起祖母为她煮的热腾腾的姜汤,想起她生病时祖母彻夜守在她床边的模样,想起她们一起在院子里种的小菜,一起在树下听的故事……
那些画面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如今,她却要离开这里,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知道祖母一个人在老宅里会不会孤单,不知道祖母的身体能不能承受住这份思念。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单调而沉闷,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车厢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还有马车行驶的声响。柳新妍渐渐止住了眼泪,她抬起头,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她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她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让祖母担心。她要在柳府站稳脚跟,等到将来有能力了,就接祖母一起住,再也不分开。
她再次掀起车帘的一角,冷风吹在她冻得泛红的脸颊上,微微发疼,可她却舍不得放下。她想再看看这熟悉的街巷,想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在心里。巷子里的墙壁上挂着厚厚的积雪,几家熟悉的小店门口也挂着灯笼,只是比起柳府所在的繁华地段,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随着马车不断前行,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热闹起来。窗外是她从未真正接触过的繁华京城: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挂着红彤彤的灯笼,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曳,映得整个街道都红彤彤的;商铺林立,一家挨着一家,门面都装修得十分精致,幌子在风中摇曳,上面写着各种店铺的名字,伙计们站在门口热情地招揽客人,声音洪亮;行人来来往往的,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有的三五成群地说说笑笑,有的急急忙忙地赶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神情。
柳新妍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这繁华的京城,这热闹的街道,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遥远。她就像一个局外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却无法融入其中。
这是她父亲柳仲所在的世界,金碧辉煌,热闹非凡,却也冰冷得有些刺骨,没有一丝属于她的温度。她知道,从她坐上这辆马车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将彻底改变。她再也不能像在老宅里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她要学着适应柳府的规矩,学着应对府里的人情世故,学着做一个符合柳家嫡女身份的人。
她轻轻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掌心的温度让她稍稍安心了一些。这布包不仅装着祖母的私房钱,更装着祖母的疼爱与牵挂。她将布包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祖母的陪伴。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的,不能让祖母失望。
风雪还在继续,马车依旧在“咯吱咯吱”地前行。柳新妍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交替浮现着老宅的温情与柳府的未知,心里既有对过往的眷恋,也有对未来的忐忑。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勇敢地走下去。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还有祖母的牵挂与期盼,那是她前行的最大勇气。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车厢里凝成一团白雾,很快又消散不见。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行李放在身边,紧紧攥着布包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马车渐渐加快了速度,离老宅越来越远,离柳府越来越近。柳新妍的心跳也渐渐加快,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响亮。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车厢壁上,那里刻着一些模糊的划痕,不知道是哪个前人留下的。她伸出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划痕,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柳府的生活多么艰难,她都要挺过去,为了祖母,也为了自己。
窗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车厢外传来了更多热闹的声响,有商贩的叫卖声,有车马的喧嚣声,还有人们的谈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京城独有的繁华景象。可柳新妍却觉得这些声音那么刺耳,那么遥远。
她再次掀起车帘,望向远方。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雪花还在轻轻飘落。远处的建筑渐渐变得高大起来,朱红的大门,金色的匾额,无不彰显着柳府的威严与气派,那就是她即将要生活的地方。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可同时,也有一丝微弱的期待。
马车渐渐靠近柳府,门口的侍卫已经远远地望了过来。柳新妍放下车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痕。她挺直了脊背,眼神里的一丝迷茫与不安一闪而过,嘴角勉强的挤出一点微笑。
只是,在她的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角落,装着那座破败却温暖的老宅,装着那个白发苍苍、满脸牵挂的祖母。